人間親密性要靠嗅覺書寫
2010.01/聯合文學303期/南方朔
人有味、聽、觸、視、嗅等五覺,儘管前四覺都有主觀偏好的一面,但客觀能交集的那一面卻足以發展出共通的飲食、音樂、影像、觸摸等經驗與文化,唯一的例外就是嗅覺。因此,十八世紀法國啟蒙哲學家孔狄亞克(E. B. de Condillac)在《感覺論》裡遂說道:「在所有的感覺種類裡,嗅覺是對人類心智運作貢獻最少的一項。」
大哲學家康德甚至如此說道:
哪一種身體感覺我們受惠最少,幾乎到了可以置之不理的程度?它就是嗅覺。它無法讓人培養嗅覺能力與改進它,俾增進嗅覺的快樂。嗅覺只可以找出讓人厭惡的對象,特別是擁擠地方的惡臭,而不是讓人愉快的對象。此外,嗅覺的快樂也易逝難留。
克拉森(Constance Classen)等人在合著的《芳香——氣味文化史》裡說道,人們以前看低嗅覺或對嗅覺束手無策,乃是自啟蒙時代以來,人們努力於建造「現代性」,乃是希望將一切事物置於可度量或可客觀分享的框架裡,如此始可清晰的加以表述。但在嗅覺上卻達不到這種客觀性。儘管從《舊約‧雅歌》起,就有無數作家在談氣味,但無論描述的語彙、類比的方式可說都相當的個人性,它可以滿足朦朧的美感需求,但可傳遞的內容實在有限。
嗅覺的有限性,卡爾維諾在短篇小說〈名、鼻〉裡,就做了很好的探討。卡爾維諾晚年曾立下心願,要針對五覺各寫一篇作品,但直到1985年逝世,他才只完成了味覺、聽覺、嗅覺三篇而已,他在〈名、鼻〉這篇說嗅覺的作品,主要情節是在說有個風流紳士參加了面具舞會,邂逅一名神祕女子,匆匆離別他只記得她那獨特的香味,於是他遂去找最大香水店的調香師,希望藉著他的描述而找出配方,再由配方按香找人。但小說裡如此寫道:
在香氣程度鑑別的來回拉鋸裡,我迷失了。我不再能識別我應當有的記憶走向。我只知道在整個香氣的譜系裡,在某一點上出現了斷層,出現了一個祕密的凹洞,而我認為那個邂逅的絕世女子的香水味就隱藏其中。
卡爾維諾的作品總是喜歡去碰觸事物最終極的關係,他的〈名、鼻〉所觸及到的即是事物的名與氣味之間那個斷層,因而變得「不可名」的地方,它其實也等於指出了意圖描述氣味的困難。正因為在描述氣味時出現語言已無法填補的凹洞而辭窮,循香找人也就徒勞無功。
其實,任何感覺的描述都是在填補語言與感覺間的凹洞。一道飲食或一段音樂、一張繪畫,當人們意圖加以描述時,都必須該感覺領域被不斷的開發而使其豐富,整個描述架構需要神話、古代傳奇的記憶,以及許多人獨特的故事,甚至許多技術性的專門辭彙,它構成了整個描述的參考系統,系統愈完整,個別的經驗在歸類時始可錯落有致。而嗅覺之所以低度發達,即在於它的參考系統太弱。
因此,徐四金的《香水》之所以重要,乃是這個嚇人的傳奇故事,藉著葛奴乙這個主角的變態成長經驗,將身無體味的人鍛鍊成嗅覺天才,他最後能辨識能發明能提煉各種氣味。葛奴乙的故事,從反向來閱讀,其實是在替嗅覺書寫和嗅覺成長打開了窗戶。
而當代印度裔美國籍女作家蒂娃卡茹妮(Chitra Banerjee Divakaruni)所著的《香料仙女》(The Mistress of Spices),將香料的神話、命運、個性,甚至愛情的救贖置於一爐,它的意義也相當不俗。印度是香料古國,對氣味有著病態的敏感。印度香料文化的耙梳,對嗅覺書寫的豐富化,同樣有著先驅的貢獻。
文學是敘述的志業,但在嗅覺這個版塊卻始終低度發達,嗅覺的辭彙也相對貧乏。當人類由爬而直立,嗅覺即被聽覺與視覺所取代,嗅覺裡所含有的親密成分在人類行為裡就日益稀薄,因此重新找回嗅覺和嗅覺書寫,也是文學重建親密關係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