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31

廖玉蕙:在充滿偏見的教育下

在充滿偏見的教育下
【2011/08/31 聯合報/廖玉蕙】

我們常會在不知不覺中形塑出集體的偏見,譬如:「學生的要務就是讀書,不要貪玩。」而所謂的「貪玩」可能是在球場上騁馳、或著迷於下棋、組織樂團、看連環漫畫……凡是跟文字書本無關的活動,都被歸類為不正經的活動;這叫「貴書本、輕人生」的偏見。

哈雷彗星出現的那年,朋友L的兒子去學校請假要到南部去看彗星,學校老師說:「都要聯考了,還請假去看什麼彗星!要請假,讓家長來。」L到學校去,跟老師說:「彗星七十六年才來一次,聯考年年都舉行。今年考不好,還有明年。」老師被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我兒子上國中時,段考前一天黃昏,在學校操場打籃球,竟被導師扭送教員休息室罰站,回家委屈哭訴,不知錯在哪裡。老師隨即電話告狀:「要段考了,居然還在操場打球!你知道這時候還在打球的都是怎樣的孩子嗎?」當我向他致歉並表示其錯在我,是我要他以平常心對待的,老師當下負氣地回說:「既然如此,那以後我就不再管你兒子囉!」在考試的壓力下,書本成為學生的緊箍咒,家長擔心一旦緊箍咒鬆了,孩子就會像孫悟空一樣,翻出學測的藩籬外。考試到了,百事盡皆可廢。

其次,我常在有關閱讀的演講中被問到:「我的孩子只喜歡看繪本和漫畫,不喜歡看文字,怎麼辦?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的閱讀由圖像『進化』到文字?」他用「進化」二字,充分顯示心目中對圖像價值的鄙視!然而,屬於圖像的年代也許真的來臨了,大人們可能得先解放腦裡「文字優於圖像」的成見,讓二者的價值並列齊驅。

我曾建議聽眾,何妨讓孩子由喜歡的繪本和漫畫入手,由少至多逐漸進入文字的世界。一位聽眾幾近絕望地坦言:「我兒子看漫畫書從來不必借助旁邊的文字!」我大為嘆服,提醒他,那樣的兒子顯然對圖像的領略別具天分,將來也許會成為重要的圖像工作者亦未可知!其實,他最該憂心的是色情、暴力的劣質漫畫充斥才是,若是優質漫畫會有什麼問題!何況深層的圖像解讀能力也並非人人可得,跟文字解讀能力同樣是可貴的資產。漫畫不可怕,如今正在中正紀念堂展出的手塚治蟲,創造四五○部、十五萬頁充滿人道精神的漫畫,誰敢小看他的成就!而活在當下,誰又能漠視國際書展中,動漫館裡大排長龍的空前盛況。

語文教育也常走偏鋒—重視讀和寫、忽略聽和說,很少給孩子發言討論的機會,一逕要求他們閱讀之後必須勤寫學習單。學生厭煩之餘,索性連書都不肯讀了。我曾看到文學獎比賽奪魁的學生代表得獎者致詞,站在台上支支吾吾,滿嘴「然後」、「對」……語焉不詳的狀況和文字所虛構的精采絕倫成了荒謬的對照,簡直讓人無法置信。

總之,最重要的生活體驗被記誦之學取代,世界將窄得只剩書本和電腦;對動漫、影像的輕蔑,在圖像當道的時代,將淪為落後人種;而進入社會後,遠比讀、寫更重要的聽和說又缺乏訓練,只能在虛構的網路或沉默的文字世界裡流連,勢將成為名副其實的宅男、宅女,人際溝通勢必成為大問題!總而言之,以目前的情況看來,幾乎只要學測不考的,都不在家長及學生的關心之列,當然也包括生活教育、品德涵養。

教育的目的,應該是讓生活更容易,可是如今扭曲變形得厲害;將來等到所有求學時的考試都圓滿結束後,工作、交友甚至最簡單的親人溝通……等進入社會後的種種考驗要期待及格,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2011-08-19

邱坤良:烏鴉與城市

烏鴉與城市
【2011/08/19 聯合報/邱坤良】

大多數台灣人未曾見過烏鴉,卻普遍對烏鴉有著莫名的恐懼與憎惡。「不幸」目睹烏鴉的地點多在日本,聽到烏啼便忐忑不安,直以為家有禍事。

龍瑛宗一九三七年的〈東京的烏鴉〉,提及剛抵東京,聽到烏鴉「惡魔式」的叫聲,立刻陷入哀愁,「家裡會不會發生不幸?村子裡會不會有人死亡?」他後來才知道,來日本的台灣人都曾有過這樣的驚惶。

台灣人的烏鴉禁忌來自古代漢人對烏鴉的印象,不管戲曲小說、大戲小戲,烏鴉一啼,主人翁就大禍臨頭,典型的劇目是《太平橋》:五代梁王朱溫邀晉王李克用過河議事,暗中設下埋伏,晉王的「十一太保」史敬思保駕赴約,臨出家門,聽到烏鴉啼叫,上馬又落馬,心生不祥,與夫人再三拜別,離情依依,隨後果中埋伏,敬思為保護晉王,不幸身亡。

類似史敬思別妻的情節,在傳統戲台一演再演,深入民心。數十年來,學校教科書收錄白居易〈慈烏夜啼〉與馬致遠〈天淨沙〉,學童從「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感受烏鴉偉大的一面;夕陽西下的昏鴉與枯藤、老樹,襯托天涯斷腸人的悲涼,亦讓人心有戚戚焉。不過,絕大部分台灣人對烏鴉的成見已根深柢固,不易改變。

不同的國家、民族對烏鴉有不同印象,有的確如華人社會,把烏鴉看做死神,亦有視烏鴉為發現人類的吉神。近鄰日本人對烏鴉的態度,毋寧最吸引台灣人注意。傳說烏鴉曾幫助日本開國的神武天皇,受到禮讚,人烏和平共處數千年。烏鴉受到寬容,紛紛從山野到都市「謀生」,現代的東京更是烏滿為患,到處聽到烏鴉的聒噪聲。看在台灣人眼裡,這也是日本人另類的「有禮無體」罷!

我幾年前在日本作短期停留,曾聘請一位滿肚子烏鴉經的年輕女孩當研究助理,她視烏鴉為自由的象徵,從小把日本童歌:「烏鴉啊,你為什麼啼?烏鴉回家去…」唱成「烏鴉啊,你為什麼啼?是烏鴉的自由…。」這位助理高中念東京澀谷的實踐女校,穿著黑色校服,被叫做「澀谷的烏鴉」,她發覺自己的個性像烏鴉:聰明、叛逆、追求自由。烏鴉把繁華的東京市區視同森林,她也把這個國際都會看做都市叢林。

烏鴉生性聰明,啼叫聲能傳達情報,讓同類知道何處覓食,何方有危險。牠們並非害鳥,可是數量一多,就惹人嫌惡。東京在十年前烏鴉已達三六五○○隻,每天清早用尖嘴撕破街頭的垃圾袋,大方享用裡面的殘餘食物,把馬路弄得又髒又臭,有時還會攻擊人類,成為都市衛生、環保與市民安全的隱憂。東京都政府視控制烏鴉數量為市政重要環節,曾發動多次捕烏行動。

台灣天空不容易看到烏鴉,台灣人卻感覺到處有烏鴉,這也代表社會多元與自由的現象與想像罷!台灣人看烏鴉多聒噪,烏鴉看台灣人亦應如是,台灣社會三色人講五色話,不也是另類的烏鴉嘴與聒噪聲?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劉克襄:林克孝的找路

林克孝的找路
【2011/08/17 聯合報/劉克襄】

林克孝的不幸意外,無法簡單地只視為一位名人的不測。更難以只是一個喜愛登山的金融高階主管,因為不慎失足,罹難山區。

有三個重要的意義,隨著他的離去,或許值得大家省思。一,在高度競爭激烈的金融界裡,很少有這樣單純質樸的人物。二、弱勢的南澳泰雅族,失去了重要的外界依靠。三,他充分地展現了一個探險人物,追尋生命價值的意義。

台灣工商企業和財團投身公益的並不少,對偏遠弱勢族群的照顧,也常持續不斷。但多半是物質的注入,較少投入自己的休閒生活。他是一個特例,不僅將個己的精力全部放進去,甚至帶著妻小,在例假日時,融進這個被登山界稱為失落一角的地方,學習跟當地人一起生活。

他對南澳的熱愛和回饋,雖起因於一首登山人耳熟能詳的「莎韻之歌」,但遠因來自於廿多年前,在司馬庫斯遇險,被老獵人獲救後,懷著感恩圖報的心,想要幫助這個像異域的家園。經過長期的來去南澳山區,看到當地生活的寥落,他一直思考著,採用什麼樣的方法,讓南澳地區的年輕人能夠獲得更好的謀生機會。

後來他為何會不斷地投身,在這區域的古道探查。不因單純是個人尋找探險的刺激,還有更多是想透過對這個區域的徹底了解,挹注更多外來的援助,重新建立這個族群的傳統文化。一個外來者的他,跟此地泰雅族的友誼情同兄弟或父子,這是何等不易。在城市,我們的族群關係,一直缺乏這類生命的質地,在彼此間互動、信賴著。

現今社會鼓勵年輕人壯遊,尤其是野外探險。他的離去,可能讓不少家長充滿疑慮和不安,反對年輕一代進行類似的生命探索。乍聞其大去時,喜愛古道踏查的我亦充滿挫敗。但這幾日不斷地再翻讀《找路》,我逐漸獲得安定的力量。多年的行山經驗,對生命的死生,他其實很豁達,很了然。

新聞報導,說他的離去是一語成讖。我不以為如此,那是一個人長年行山後,對山巒懷著謙卑之心,才會表述的心境。一個平時穿著西裝體面,掌握台灣重要財經脈動的重要人物,換上素樸的勞動衣物,綁頭巾肩大背包,在荒野裡大汗淋漓,卻露出滿足地微笑。那意味著,物質的力量再如何豐腴,都不如一次登山的簡單和美好。

透過自然洗淨城市的職場忙碌,那是最大的幸福。面對野外的危險,坦然接受自然給予的安排,更是最動容的生命抉擇。《找路》不只是在原始蓊鬱的森林找路,而是在一個最衰敗貧窮的山區,想要尋找一個主流社會的更好出口。

除了他摯愛的家人,相信當地泰雅族人是最哀痛的。他們失去了最鍾愛的漢人朋友。不,是失去了他們至親的族人。林克孝給了我們異地內化的美好啟發。族群要如何和諧,唯有透過利人忘我的互動。多年來他的不斷南澳山行,早已綽綽顯示,他已內化為這裡的泰雅族,如今更成為勇士,回到祖靈安息的家園。

這絕不是一個登山探險的執著事蹟,或者是夢想的追尋而已。在這個族群文化衝突不時引發的時代,他嘗試走出一個認同弱勢異己的生活價值。他身處主流社會,卻以異於主流的風格,留下一個不同於大家離開人世時的背影。

台灣應該有更多這樣的背影。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