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8

懷念書-曾經有種叫作書的東西-梁文道

曾經有種叫作書的東西
2009/10/21 【聯合報/梁文道】

會不會有一天(這天也許並不太遠),我所熟悉的紙本書也將成為黑膠唱片般的珍稀古玩,而我這種人也成了活在過去的發燒友呢?……


根本還來不及仔細閱讀合約條款和使用須知,我就興奮地匆匆點下亞馬遜網頁上的按鈕,訂購了我的第一部Kindle電子書。然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什麼。

第二天早上,我搭第一班飛機趕到北京。一路上我試圖說服自己:「你看,如果有電子書,我的行李就不用這麼沉了。」讀書人每次出門都是體力活兒,去的時候辛苦,回來更苦。

我去北京是為了到萬聖書園參加自己的新書發布會,那是本書話集,我還特別請出版商印了一批毛邊本送給友好,那些愛書人。例如著名的出版家沈昌文與周作人文集的編輯止庵,會後我告訴他們我昨晚才訂了一具電子書,他倆神色疑惑紛紛搖頭,止庵更是連呼:「完了!完了!」我趕緊解釋用電子書看垃圾的好處,比如說丹.布朗的新著《失落的象徵》,這種看完就算了的書不值得占地方吧?這才讓他們稍感安心,回頭繼續在書店裡漫遊尋樂。

但我知道事實不是這麼簡單。因為我曾親歷CD取代黑膠唱片的過程,也曾目睹音樂下載埋葬掉CD的事變。那種變化快得教人措手不及,不過兩三年,黑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最懷舊的人還在迷戀唱針刮過坑紋的那種實在質地。這種人我們叫作「發燒友」,黑膠唱片則變成了一種專門針對發燒友的高價收藏品。會不會有一天(這天也許並不太遠),我所熟悉的紙本書也將成為黑膠唱片般的珍稀古玩,而我這種人也成了活在過去的發燒友呢?

不,電子書不是CD,因為它根本不需要一間店面,所以我們也就可以預期書店的命運了。昨天我才光顧了一家往昔常去的唱片行,原來它搬家了,搬到商場樓上人流更少的角落,空間也變得更小。再過幾年,等到整個產業的機制動完手術,唱片公司認命了,中間的發行經銷破產了,水到渠成,這家唱片行也自會終結消逝。再過幾年,最受北京知識分子推崇的萬聖書園又該搬到哪裡?再過幾年,他們會不會保留誠品的敦南老店,把它改成博物館,告訴未來的新人類,這裡曾經是全華文世界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格調高雅,是愛書人心中的聖殿……

我從來不曾考慮未來的讀者,不敢奢望留下傳世的作品。但我現在卻要為那下一代人書寫,為那些參觀誠品遺址的人說一則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種叫作「書」的東西。

懷念書-如何測量一本書的分量-梁文道

如何測量一本書的分量
2009/11/04 【聯合報╱梁文道】

收到Kindle之後,我最意外的是它的外形竟然如此輕薄時尚,完全不像圖片裡所顯示的那麼累贅呆板。就連《青年潮流》雜誌的記者看了都說酷,認為它會成為新一代的「潮物」。就在這具單掌可握的小小白色器具之中,我存放了三十多本書,然後它還剩下一千四百多本的容量。放進書包,帶上飛機,一本書和一千五百本書是沒有任何分別的,於是書的重量就完全成為一種沒有意義的概念了。


「擲地有聲」是以前形容一本書分量很重的成語。這個分量首先是物理的,它真的很厚,重得你手一放,地上就要發出一記悶響。然後它是抽象的,你必須要用盡全力,才能逐頁前進,穿透它那難以窺測的深度。當然,一本書的物理重量和它的抽象重量是不必然重合的,我們都見過太多頁數極多但過眼即忘的廉價小說,也知道有些薄薄數十頁卻能窮人一生的經典鉅著。

然而,「鉅著」這樣的字眼豈不一直在暗示著我們對於書籍的某種固定想望?我們總是期盼一本書的具體實在能夠配得上它的抽象存在,總是覺得一部著作的尺寸、重量和外延能夠在空間中恰如其分地彰示出它內容上的幅員。更精確地說,每一本你看得見摸得著的書都應該是一座隱形王國的一比一地圖。

我還記得大學二年級那年苦讀海德格《存有與時間》的經歷。大概是在進行至一百多頁的時候,我被卡住了,接著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停在原地,怎麼讀都讀不下去。我走過的那一百多頁和我仍未得見的那三百多頁都是真實可感的。那些頁數不只是一堆數字的系統編碼,還是占據空間的一疊紙張。每天我從宿舍背著它到山上的圖書館,每一天它都要比前一天更重;我心慌亂,直冒冷汗。

如今你又應當如何測量一本書的重量?如何探明一部書與另一部書的分量差別呢?王穎曾經在他導演的《煙》裡頭介紹過替煙測重的辦法,那就是先把一根菸放在秤上,然後點燃它,再去看看剩下的菸灰有多重,於是就能得到煙的重量了。所以我將我的Kindle小心放在浴室的磅秤上面,再從檔案裡刪掉《存有與時間》。很奇怪,我發現它的重量竟然是零;輕如鴻毛。

懷念書-朗讀者-梁文道

朗讀者
2009/12/02【聯合報╱梁文道】

據說讀書是不應該讀出聲音的,就算嘴唇微動地默讀也不好;這是種初學者的閱讀方式,幼稚的習慣,不止減慢了閱讀的速度,還會擾動那沉靜安寧的氣氛。然而我們都曉得,默讀只不過是種晚近的歷史現象,起碼在沒有標點符號的年代,讀書是必須讀出聲音的,大人小孩都要在閱讀的時候聆聽自己的聲音,否則你怎能隨順一句話的語氣韻律去決定它該停斷的位置呢?沒有聲音的讀書是印刷術出現之後的事,是標點符號的伴生物。因為標點符號的主要作用就是代替實際的發聲,代替「之乎者也」一類的助語詞,代替你去安排語氣的停頓和轉折、疑惑與驚嘆。既然符號已經把聲音交給了書本,讀者也就可以沉默了。


沉默的讀者讀書只讀一遍,朗讀者則比他多讀一遍。第一遍他用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用自己的耳朵;第一遍是視覺的,第二遍是聽覺的。也許這就是古人讀書的記性特別好的原因了,因為他每次讀書起碼都要讀兩遍。雖然在他看來,啟目視字、誦吟發聲,以及側耳傾聽根本就是同一組動作,密不可分;可是我們現代讀者卻能在這裡面分解出不同的步驟不同的環節,原因在於我們砍斷了這三個步驟之間的連接,讓眼球孤獨地轉動。

在朗讀的過程裡面,最最關鍵的元素便是那聯繫起視覺與聽覺的聲音了。朗讀者先是看到,然後聽到,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聲音次於形象、語言晚於文字;讀出來的字是你看見的字體摹本,聲音永遠不可能比文字更快,有聲的朗讀也總是無聲目視的延遲。在這看似同步的雙重閱讀裡面,聲音亦步亦趨地踏在視覺所留下的痕跡之上;儘管它緊追不放,但還是晚了半拍,就像是文字的影子。於是我想像,朗讀者眼前的文本烏雲密布,仔細剖析,猶如一大群蜜蜂振翅,嗡嗡作響。

默讀當然迅速,它取消了聲音(你也可以說是雜音)。自此之後,書就乾淨了,明亮潔白。剩下的問題是,朗讀為什麼叫作「朗」讀呢?難道嘴巴可以開啟只有耳朵才聽得到的神祕光明?

懷念書-書塵-梁文道

書塵
2009/12/30 【聯合報╱梁文道】

每一本書都不能避免風化還塵的命運,這個過程也許十分漫長,你卻憑著下午的悠然放大了其中一瞬,意外洞察到書籍的真相:它是會死的……

曾經,書與塵同在。


有不少藏書家特別訂製了有玻璃門的書櫃,為的就是防止愛書蒙塵。看見這樣的書櫃,我並不特別豔羨,還常常懷疑它的實用價值,因為書籍總會自我繁殖,在你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生育,養大了一本又一本的書,直到占滿架上的所有空間為止,從隔板上突出自己那日漸腫脹的身軀。面對這種必然要發生的情況,一個帶門的書櫃又有何用武之地呢?如果櫃門根本關不起來,留著它又有什麼意思?

更何況我相當懷疑這種設計背後的假設,他以為書本上的灰塵是從外面鋪灑上去的,卻沒料到書籍自己產生塵埃的潛能。去慣檔案室找資料的人都曉得,老舊的紙張的確會在表面上長出一層灰。那種封閉的空間陰冷而乾燥,對外的空氣流通非常不好,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塵埃飄得進去。然而,那些泛黃的故紙卻仍然是髒的,就像它所埋藏的歷史。學者必須細心清理,忍耐混濁的空氣,一層層撥開能令指頭發黑的微塵,好發現比這點齷齪還要不堪的真相。他們常常抱怨檔案室裡的工作令人頭疼,不知歷史和塵埃誰的責任大一些?我們只知道有些人的確因此而死,例如法國史學家米什萊,羅蘭.巴特說他「把歷史作為事物和養分來吸取,結果他為此付出生命;他的勞作、健康,以及死亡」。

十九世紀留下來的歐洲古籍和文檔格外教人難受,因為它們是那個年代的工業大成,集結、積累了當時一切工業汙染的遺存;造紙、紡織、油墨、印刷與皮革的處理,它們當年如何害死了工人,今天就能怎樣拖垮一位歷史學家。去過檔案室的人都曉得那種獨特的感受,先是鼻子發癢,止不住地噴嚏,然後頭痛就來了,有人認為這其實是粉塵病的症狀。所以,在這個意義上,翻查檔案的學者幾乎就像礦井裡的工人,他們要冒同樣的風險。

試過在午後的陽光之下默視書房中的浮塵飛舞嗎?那根本不是窗外飄進來的外物,而是書本自身的蒸發崩解。由塵土中來,還要回到塵土中去。每一本書都不能避免風化還塵的命運,這個過程也許十分漫長,你卻憑著下午的悠然放大了其中一瞬,意外洞察到書籍的真相:它是會死的,並且它散布死亡,讀者受此感染,也將必死無疑。於是在這樣的下午,每一個讀者都會思索生命與時間的意義。

懷念書-炫學之罪-梁文道

炫學之罪
2010/01/13 【聯合報╱梁文道】

假如一位農夫當了作家,時常在文字裡借用天候的細微變化說明人事的陰晴不定,以土壤的乾濕隱喻社會環境的枯乏豐潤,並且時時展露他對肥料、苗種與昆蟲的廣博知識,我們會批評他很炫耀很賣弄嗎?當然不會。相反地,我們還要稱讚他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身分,忠於他所來處,是個誠實地道的樸素作者。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要指責一些人摘引成癖,說他們書袋掉得太厲害,很惹人厭煩呢?


曾經,我不太喜歡艾可(Umberto Eco)的風格,不明白他為什麼連談一場足球賽都要煞有介事地引出中世紀的某位神祕主義神學家,在評論義大利政壇的右轉時又好似漫不經心地提到一本西班牙文的記憶術論著。炫學於他,幾乎是種不可制止的原慾衝動。就拿他的暢銷小說《玫瑰之名》來說吧,我總懷疑裡頭那位理性睿智博學多聞的威廉修士就是他自己的化身。這本書裡不能沒有這個角色,否則他該如何宣洩他那尋章摘句的本能呢?

直到我曉得他擁書三萬冊,是歐洲其中一位最著名的藏書家,每至一處必在舊書肆上消磨半日辰光,我才明白書房根本就是他的農場,亞里斯多德則是他的耕具。對於一個活在書堆裡的人來說,隨時抄引他人著述,隨口道出一兩個人名書名,豈不就像農夫忍不住談天氣、股民忍不住說股票一樣自然,一樣的恰如其分?

既然書本界定了他的世界,是他生活起居的環境,我們也就可以想像他思考世界的基本要件必定是書,省視自身的濾鏡是書,甚至結構感受的框架也還是書了。這種人在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不能不想起在小說裡讀到過的一場荒唐盛宴,在做愛的時候會感覺到一首老詩裡的痠痛(又或者生理學的解剖之客觀和物質),所以他在寫作裡的「炫耀」反而是種未經雕飾的質樸。相反地,許多有經驗的讀書人都曉得,節制自己引述的衝動卻是最刻意最造作的功夫。

我們仍然要譴責書包拋得太多的行為,仍然要嫌棄文抄公,莫非是因為一種古老傳統的作用?相信知識應當隱密,不該隨意公示(尤其是某些危險的知識)?好比楊雄在《法言‧問神》裡所說的:「或問:聖人之經不可使易知與?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

炫學之罪不在於它展露了太多的知識,因為可以展露的知識就不是不可與民知的祕學了。它真正的問題是它把太多的線索織進華麗的外衣,借他人的話語一方面隱藏自己不便明說的祕密,另一方面又等於無比鮮明地宣告祕密的存在,或者會使人產生追索下去的好奇,於是通往祕密知識的門徑就此開啟。每一個炫耀學問的作者都是可怕的伏藏師,他們公然揭示了自己是祕學守護者的身分。

懷念書-失落的慢讀-梁文道

失落的慢讀
2010/02/06 【聯合報╱梁文道】

我的第一堂閱讀理論課是史努比教給我的,而且至今管用,仍然持續地提醒我書該怎樣讀。


史努比迷一定還記得那則著名的漫畫。史努比坐在牠的狗屋屋頂,對著一部打字機專心寫作。有朋友問牠:「史努比,你在寫什麼呀?」牠誠懇回答:「我每天打一個字,遲早能把整部《戰爭與和平》打出來。」

如此簡單的情節,卻包含了豐富的意蘊。我們可以懷疑重寫一部著作的意義,那是抄襲,還是巧合?有沒有可能在沒看過《戰爭與和平》的情況下把它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地重新寫出來呢?如果有,這算是什麼創作?它是一齣歷史的喜劇嗎?

我們也可以從其他角度解讀這則故事。比如說寫作與閱讀的祕密機制。一部小說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的嗎?我今天先寫「歷史」這個詞,明天接著補上「是」,後天再加上「國家」,三天之後就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不,小說以至於任何類型的書寫都不可能是這樣子完成的。同樣地,我們也不可能嚴格遵循每日一字的速度與紀律去閱讀《戰爭與和平》,每天一詞,不多不少,第一天是「歷史」,第二天「是」,第三天「國家」……這是種無法想像的閱讀。

雖然,「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是由「歷史」等好幾個字詞組成的句子,如果我不明白這些字詞的意思,我就不能讀懂這句話。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句話把那些字詞恰當地安排在一定的順序上,它們也就只不過是一堆漂浮無根的符號而已,各自向四方發散出尋索意義的觸角,不穩定不明確,曖昧難明。例如我今天只准自己讀到「歷史」這個詞,但它指的究竟是什麼呢?它是誰的歷史?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非讀完一整句話,否則你就不會明白這個「歷史」的確切所指。

感謝史努比,是牠讓我第一次認識到「詮釋學循環」的奧妙;由部分理解整體,自整體理解部分,這是詮釋一個句子的循環、詮釋一本書的循環,甚至是詮釋一切書籍文明的循環。這套理論已經不算什麼新潮學說了,任何受過一點文學研究訓練的人應該都很熟悉它的原理。但是這種熟悉,這種把它看成只不過是另一種閱讀理論的想法,卻很容易就使我們忘記了它的根源,以及在那根源處流淌的一套隱密傳統。

最早發現「詮釋學循環」的人應該是一群苦於發掘《聖經》奧義的修士和神父,為了讀出天主的聖言,他們發展出各式各樣的技術。那些技術的根本,「詮釋學循環」之所以被發現的基礎,無非就是一種非常緩慢非常專注的閱讀,他們稱之為「神性閱讀」(Lectio Divina)。它很像今日基督徒聚會裡的「查經班」,一群人坐在一起,圍繞一段經文反覆誦讀,共同討論。但「神性閱讀」要比這個還慢還嚴格,你不能任意跳動,必須按照一定次序由頭到尾的讀;而且還要停頓下來,默想剛剛讀到的語句,把心志集中在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上個。如此反覆,如此停頓,讀者才能放下自己的智性傲慢,讓那些文字施展魔力,徹底征服自己,進入自己的魂靈。一個好的讀者不著急、不追求所謂的博學;相反地,他可能一輩子就只讀一卷書,周而復始地循環在那卷書裡面,使它的神祕力量提升自己的心靈,通向另一個世界,迎向更巨大更崇高,並且幾近於無限的存在。然後,他終於在文本中遇到了神,此時的閱讀不再是現在我們所理解的閱讀了,它叫作「玄思」(contemplatio)。

這是一種跡近失傳的閱讀傳統,即便是現在的神學生也不一定能夠掌握它的全部技巧與細節了,因為他們比較習慣從考古和歷史的角度去理解經文,而不是全神貫注在文本自身。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時代已不允許這麼拖沓這麼地久天長的無限反覆。

每當我迅速瀏覽網頁,無目的地翻閱桌上堆積如小山的書籍,被那不自覺的速度驅動,終於疲憊地摘下眼鏡閉目休養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史努比。牠坐在牠的房頂上,不知時間為何物,小心翼翼地敲動鍵盤,只寫一字,然後住手,讓一切停在那一格。

懷念書-抄襲-梁文道

抄襲
2010/04/07 【聯合報╱梁文道】

正打算告別中文,全面轉當洋奴,一位明智的學長就告誡我:「千萬不要看大陸學者翻譯的東西,要看他們自己寫的二手書。」……


電腦普及,互聯網發達,所以學生抄襲也就變得不容易了。我收過一份功課,裡頭有一大半分明就是出自第二人之手,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夾雜著「正如我們在上一章所說」之類的怪話;不到五千字的作業,哪裡來的上一章?於是我直接給他一個不及格。按照大陸的說法,這種抄襲也未免抄得太沒有「技術含量」了。假如不是上網找東西很方便,假如不是電腦的文字剪貼功能很順暢,他還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嗎?換作從前,你自己動手一字一句地抄,恐怕再笨也抄不出「我們在上一章」吧。如果用英文交作業,那就更難辦了,老師只要把它送上專門檢測抄襲的網站,是龍是鼠一試便知。對老師來說,比較麻煩的是抄襲外文著作的中文功課,目前還沒有一套足以對付跨語種抄襲的軟件,我們只能憑自己的閱歷與目測的能力,很考功夫。

我上大學的時候,常常購讀大陸翻譯的學術論著,讀得一頭霧水。正打算告別中文,全面轉當洋奴,一位明智的學長就告誡我:「千萬不要看大陸學者翻譯的東西,要看他們自己寫的二手書。」這幫人連翻譯都不行,難道還寫得出優秀的外國最新思潮評介嗎?原來那些論著也有不少是抄回來的,同樣來自國外,抄襲卻比翻譯好,因為翻譯是硬橋硬馬的真功夫,抄襲則靠咀嚼消化的軟實力。許多學者的外語不到家,時時弄出把free rider譯作「自由騎士」的笑話;可是他們的領悟力奇高,又肯埋首苦讀,一本洋書翻得爛透之後,再下筆就全成了自己的心裡話了。所以你看他們譯回來的東西往往文句不通,令人費解;但看他們自家「寫」的書,卻能把繁複的思想化作繞指柔,百般難題均可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於是我們同學之間就流行一句順口溜:「大陸的外國貨,抄得比譯得好。」並且開始一種學術上的小遊戲,專門查找那些所謂「原創論著」的真正源頭,互相比賽誰的發現多。這一玩下來不得了,多少今日的成名學者早年都曾當過文抄公呀。英雄莫問出處,好些靠引進西方思潮起家的大人物,早年都有這麼一段不甚光彩的「原始積累」;可我現在看到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嘴上不說,心中有底。這倒不是虛偽,而是出自同情的理解。

我們當然可以很惡意地批評這批人挾洋自重,拿外頭的名字回來嚇唬中國人,然後占上學壇高峰。但是換個角度想,那年頭有誰管學術規範呢?就別計較論文格式工不工整了,一本磚頭般的大書竟連參考書目都沒有,絕大部分的翻譯更是省下了註釋,讓讀者看一堆沒頭沒尾的「潔本」。可是大家還是甘之如飴,照讀無誤。我甚至覺得當時的學界對於「抄襲」根本有一套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文化認知,不止不以為恥,反而視之為稀鬆平常的瑣事。為什麼?就像李澤厚編的一套美學譯叢的前言裡所說的,快速引入新知要比什麼都重要,其餘的事將來再說。

懷念書-Twitter-梁文道

Twitter
2010/04/28 【聯合報╱梁文道】

到底twitter是怎麼一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吧,它是溝通……
──艾特伍德


我一直以為大牌作家不會無聊地跑去玩twitter,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大牌作家;我錯了。加拿大國寶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最近在《紐約書評》的部落格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作〈twitter世界裡的艾特伍德〉。老天爺,難道連這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也開始玩推特twitter了嗎?這不算歧視吧,我看很多人都有類似的反應。當艾特伍德剛剛現身的時候,她收到幾千個這樣子的回饋:「OMG! Is it really you?」,其中還有人讚嘆:「I love it when old ladies blog.」。然後我開始好奇地八卦下去,看看還有哪些作家開始移民到twitter的星球,結果發現了《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的作者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寫過《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的科幻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以及心靈導師般的暢銷作家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他的其中一條留言是:「每一個祝福,如果被忽略,就變成了詛咒。」

我害怕這類社交網站的原因之一,正是嫌它詛咒太多。回想起來,我大概還是第一代的facebook用家。當時有朋友勸我,說這將會是很強大的社運動員網站,不用集體電郵,更不用電話通知,有什麼消息直接放在上面,大夥全都收得到,一搞起事來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批熱心的陌生人。一開始,我還興致勃勃,但很快我就發現香港的社會運動真不少,從「反高鐵」到「反港女」,每一場運動都在對我發出不可拒絕的神聖呼召,而我卻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假裝自己沒聽到。也許是我給自己的壓力太大,我總覺得那些不曾被我回應的號令全都成了深夜裡的詛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還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嗎?」

後來,facebook終於回復到它該有的模樣,變成一場盛大的同學會加雞尾酒派對,老朋友在上面重逢,新相識在上頭友善地寒暄。而且大家還要互贈虛擬啤酒與永遠摸不著的寵物貓狗。我估計過,要是依循老派紳士的教養,一一認真回覆,大概需要一份全職工作的工作量。最令我擔憂的,是那些生日祝福;許多友善的陌生人祝我生日快樂,我是否也該記住他們的生日,到時候禮尚往來一番呢?問題是我這人很自私,記憶有缺陷,打小我就只記得自己的生日,連至親好友的生日也常搞錯(說實在的,要不是我和毛主席同一天出生,尾隨主耶穌而至,恐怕我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不過還好,在這個社交網絡的世界裡,你連和別人絕交都用不著沉重地寄上一封紅筆寫的信,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夠「unfriend」了,正如交友也只是按一下滑鼠一樣。老派的禮貌與規矩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說回twitter,你要跟隨什麼人也只是這麼簡單地按一下就行了。雖然交友容易,跟隨方便,可是網上的人際關係也有它的講究。首先,你要處理那些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艾特伍德說她剛上twitter就發現那裡已經有兩個艾特伍德了,她饒有興致地跟隨留言,然後她們立刻靜了下來,自此消失,「我覺得有點罪疚。」她說。老外真節制,換作我們中國人,那些山寨版的名人還要和你爭辯誰能辨我是雌雄呢。

看來艾特伍德已經完全進入狀況了,她形容那些把頭像設置為一罐午餐肉的陌生人就像後花園裡的小精靈,而且還愉快地和他們遊戲。其中一個小精靈把她的一本書挖成中空的祕密儲物盒,連照片都讓她看見了,「但是當我威脅要對他施加魔法詛咒之後,他向我保證這裡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於是我原諒了他)。」三萬三千個追隨者會教她如何在推特裡放照片,和她咬文嚼字對她的留言不吝賜教,彼此交流自己喜歡的書名,還會在她那裡為遠方的天災發起募款,甚至戴上為她設計的胸章現身於簽售活動現場。她好快樂:「我為他們驕傲,就像有了三萬三千個早熟的孫兒。」

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遇上三萬多名可愛的孫兒,如魚得水。可是,在我的那個twitter世界裡面,朋友們好像只關心政治,使得它就像一個二十四小時永不中斷的新聞台。儘管有時候會出現日本AV女優蒼井空向她的「中國球迷」問好的美事(真的,她真的用上了「球迷」這兩個中文字),可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評點江山,進而熱烈爭辯。我喜歡那裡頭迅猛的情報與火辣的氣氛,但我還是選擇潛水。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清楚地使用一百四十個字去辯論,卻不失尊重與禮數。

我也恐懼那種過度密集的訊息,它會扭曲掉我們對時間的感受;一件大事在twitter上往往才被討論了半天不到,大家就已經覺得它好像是古早以前的陳年舊事了,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不算作家,不過我喜歡寫作以及圍繞著寫作的種種條件與氛圍,比如發呆。我懷念twitter和facebook以前的時代,懷念沒有手機和電郵的時代,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多看起來很必要的聯絡,沒有那些送不完的留言、祝福與詛咒。那時候我們比較有空;因為有空,所以發呆。

老奶奶艾特伍德大概不會同意我這個早衰子輩對於過度溝通的慨嘆,她說:「那麼,到底twitter是怎麼一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吧,它是溝通,而溝通是人類愛幹的一種事。有人問我在推特上還會持續多長。我現在還說不準。在不多於一百四十個字的空間裡,多長叫作『長』呢?」

2010-04-06

Taiwan Working Holiday Scheme

http://www.immigration.govt.nz/migrant/stream/work/workingholiday/taiwanworkingholidayscheme.htm

Taiwan Working Holiday Scheme
The Taiwan Working Holiday Scheme allows 600 young people from Taiwan annually to stay in New Zealand for 12 months. There are no places remaining under this scheme. A further 600 places will become available in June 2010.


Online application service
Starting with the quota opening in June 2010, applications under this scheme must be made online. Manual or paper-based applications which are received by the NZ Commerce & Industry Office in Taipei or by any INZ office will be returned to the applicant.

As with many of our working holiday schemes, the interest from potential applicants is much greater than the number of places available. This can result in the quota being filled within hours of it opening, and may mean that many people miss out.


To be eligible
You must:
  • have a passport from Taiwan that is valid for at least three months after your planned departure from New Zealand
  • have household registration under the laws of Taiwan
  • be at least 18 and not more than 30 years old
  • not bring children with you
  • hold a return ticket, or sufficient funds to purchase such a ticket*
  • have a minimum of NZ$4,200 available funds to meet your living costs while you are here
  • meet our health and character requirements
  • hold medical and comprehensive hospitalisation insurance for the length of your stay
  • be coming to New Zealand to holiday, with work or study being secondary intentions for your visit
  • not have been approved a visa or permit under a working holiday scheme before.

    *You are required to hold sufficient funds for the duration of your visit and for the purchase of an outward ticket from New Zealand. Such evidence may be requested on arrival at the border.

Health requirements
You will need to meet our health requirements for a temporary stay in New Zealand.

Character requirements
You will need to meet our character requirements for temporary entry to New Zealand.

When you’re here

  • you must not take up permanent employment (unless you apply for and are granted an ordinary work permit while you’re here)
  • you must not work for the same employer for more than three months
  • you can enrol in one or more courses of training or study of up to six months’ duration in total during your visit.

    Please note: New Zealand law prohibits any person on a temporary permit, including a working holiday scheme work permit, from providing commercial sexual services, or operating or investing in a business which provides such services.

Tax
Like all New Zealand workers, you will need an IRD number so that your employer can deduct tax from your earnings at the correct rate. In New Zealand, you pay tax on a pay as you earn (PAYE) basis. This means that there should not be a large refund or an amount to pay when you leave. For more information see Inland Revenue's Travelling to New Zealand webpage.

How do I apply?
There are no places remaining under this scheme. A further 600 places will become available in June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