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8

懷念書-Twitter-梁文道

Twitter
2010/04/28 【聯合報╱梁文道】

到底twitter是怎麼一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吧,它是溝通……
──艾特伍德


我一直以為大牌作家不會無聊地跑去玩twitter,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大牌作家;我錯了。加拿大國寶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最近在《紐約書評》的部落格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作〈twitter世界裡的艾特伍德〉。老天爺,難道連這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也開始玩推特twitter了嗎?這不算歧視吧,我看很多人都有類似的反應。當艾特伍德剛剛現身的時候,她收到幾千個這樣子的回饋:「OMG! Is it really you?」,其中還有人讚嘆:「I love it when old ladies blog.」。然後我開始好奇地八卦下去,看看還有哪些作家開始移民到twitter的星球,結果發現了《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的作者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寫過《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的科幻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以及心靈導師般的暢銷作家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他的其中一條留言是:「每一個祝福,如果被忽略,就變成了詛咒。」

我害怕這類社交網站的原因之一,正是嫌它詛咒太多。回想起來,我大概還是第一代的facebook用家。當時有朋友勸我,說這將會是很強大的社運動員網站,不用集體電郵,更不用電話通知,有什麼消息直接放在上面,大夥全都收得到,一搞起事來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批熱心的陌生人。一開始,我還興致勃勃,但很快我就發現香港的社會運動真不少,從「反高鐵」到「反港女」,每一場運動都在對我發出不可拒絕的神聖呼召,而我卻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假裝自己沒聽到。也許是我給自己的壓力太大,我總覺得那些不曾被我回應的號令全都成了深夜裡的詛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還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嗎?」

後來,facebook終於回復到它該有的模樣,變成一場盛大的同學會加雞尾酒派對,老朋友在上面重逢,新相識在上頭友善地寒暄。而且大家還要互贈虛擬啤酒與永遠摸不著的寵物貓狗。我估計過,要是依循老派紳士的教養,一一認真回覆,大概需要一份全職工作的工作量。最令我擔憂的,是那些生日祝福;許多友善的陌生人祝我生日快樂,我是否也該記住他們的生日,到時候禮尚往來一番呢?問題是我這人很自私,記憶有缺陷,打小我就只記得自己的生日,連至親好友的生日也常搞錯(說實在的,要不是我和毛主席同一天出生,尾隨主耶穌而至,恐怕我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不過還好,在這個社交網絡的世界裡,你連和別人絕交都用不著沉重地寄上一封紅筆寫的信,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夠「unfriend」了,正如交友也只是按一下滑鼠一樣。老派的禮貌與規矩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說回twitter,你要跟隨什麼人也只是這麼簡單地按一下就行了。雖然交友容易,跟隨方便,可是網上的人際關係也有它的講究。首先,你要處理那些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艾特伍德說她剛上twitter就發現那裡已經有兩個艾特伍德了,她饒有興致地跟隨留言,然後她們立刻靜了下來,自此消失,「我覺得有點罪疚。」她說。老外真節制,換作我們中國人,那些山寨版的名人還要和你爭辯誰能辨我是雌雄呢。

看來艾特伍德已經完全進入狀況了,她形容那些把頭像設置為一罐午餐肉的陌生人就像後花園裡的小精靈,而且還愉快地和他們遊戲。其中一個小精靈把她的一本書挖成中空的祕密儲物盒,連照片都讓她看見了,「但是當我威脅要對他施加魔法詛咒之後,他向我保證這裡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於是我原諒了他)。」三萬三千個追隨者會教她如何在推特裡放照片,和她咬文嚼字對她的留言不吝賜教,彼此交流自己喜歡的書名,還會在她那裡為遠方的天災發起募款,甚至戴上為她設計的胸章現身於簽售活動現場。她好快樂:「我為他們驕傲,就像有了三萬三千個早熟的孫兒。」

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遇上三萬多名可愛的孫兒,如魚得水。可是,在我的那個twitter世界裡面,朋友們好像只關心政治,使得它就像一個二十四小時永不中斷的新聞台。儘管有時候會出現日本AV女優蒼井空向她的「中國球迷」問好的美事(真的,她真的用上了「球迷」這兩個中文字),可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評點江山,進而熱烈爭辯。我喜歡那裡頭迅猛的情報與火辣的氣氛,但我還是選擇潛水。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清楚地使用一百四十個字去辯論,卻不失尊重與禮數。

我也恐懼那種過度密集的訊息,它會扭曲掉我們對時間的感受;一件大事在twitter上往往才被討論了半天不到,大家就已經覺得它好像是古早以前的陳年舊事了,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不算作家,不過我喜歡寫作以及圍繞著寫作的種種條件與氛圍,比如發呆。我懷念twitter和facebook以前的時代,懷念沒有手機和電郵的時代,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多看起來很必要的聯絡,沒有那些送不完的留言、祝福與詛咒。那時候我們比較有空;因為有空,所以發呆。

老奶奶艾特伍德大概不會同意我這個早衰子輩對於過度溝通的慨嘆,她說:「那麼,到底twitter是怎麼一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吧,它是溝通,而溝通是人類愛幹的一種事。有人問我在推特上還會持續多長。我現在還說不準。在不多於一百四十個字的空間裡,多長叫作『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