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2

舒國治:台灣百姓真過日子了嗎?


台灣百姓真過日子了嗎?
【2012/02/22 聯合報 / 舒國治】

在台灣各地東跑西跑,發現不少有趣的事物,也遇上許多奇特的現象。

許多事物雖有趣,但未必當地人知悉。甚至全台灣大多數的人不怎麼在乎何樣東西有趣、何處地方好玩、何樣食物好吃、何種生活美好。

但台灣人仍然努力在向上過好日子,像他們注意所謂的美食資訊,像他們在報上登所謂豪宅的預售廣告,像他們閱讀收集西洋的名牌知識;但你稍一細審他們的生活質地,實在稱不上好。

我曾經想過,倘在大型的空間,每隔一段時間做一些「示範」或「體驗」或「展覽」的大規模活動,讓所有老百姓皆可來親身感受,那麼經過時日,大夥或可愈來愈貼近過日子的真髓。

例如「松菸文化園區」與「華山園區」可以推出「最好的旅館房間設計展」,只設計三款房間,可以是歐美最典型的老制房間,也可以是適合台灣民情的簡潔卻舒服、人性的房間,也可以是東北亞或東南亞的渡假修心息念的房間。但絕不必弄成帝王式的貴重或金碧輝煌,乃這是告知老百姓倘若要出外旅行,則如此的房間便已「最好」。在展場,亦可有專人解說它「最好」是最好在哪裡。

另則「最好公寓展」亦同理。設計出兩、三款廿六坪或卅七坪或四十五坪的普通公寓,令參觀者親身感受何以自己家的卅七坪公寓與眼前的這戶,在美感上、在身心需求下、在巧妙功能上,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當然這公寓客廳的書架如何放書,或放些什麼書;客廳用什麼便宜卻實用的家具;廚房的餐具杯皿筷匙選用何者……

若是這個展覽經典,或許可展很久,例如一年。於是有太多參觀者會說「這個方凳哪兒買得到」、「浴室連毛巾我都想擁有」、「茶盤與茶具實在太棒了」、「這間客房設計得太理想了」。

再說吃喝。台灣最好的一碗鹹粥,是怎麼個好法?於是展示單位透過幾個有公信力的評審,選出一個煮粥的單位(哪怕並不是開店者),於是在一個攤位以極廉之價售鹹粥,讓賓客來嘗,一天售它個一千碗或兩千碗。客人可領號碼牌,號碼快到時,再抵現場可也。

同理「最好的擔擔麵」、「最好的蘿蔔糕」、「最好的芋頭冰淇淋」等皆可照辦。其中蘿蔔糕的製法,不妨教人看到如何磨米(不可用成粉)如何削絲等嚴謹過程。這就像「最好的豆花」必須以非基因改造黃豆來磨是一樣的傳統工序。

再說身體感受。「什麼是瑜伽」,教學員用十分鐘體驗身體的可能性。

甚至「什麼是腳底按摩」,令參加者嘗受一下最完備又最細膩的腳底反射區探索,邊按邊解說,並且按的人以最好的精油(淺淺淡淡的抹於腳上)很使下愛心或治病仁心來對待客人的雙腳,這樣的體驗,才會激發這人對生命之正視。

「什麼是放鬆」,令學員躺在大片的榻榻米上,聽教師教他們一步步的放鬆全身所有的環節,然後體悟人的身體深處,居然有那麼多的角落被主人長期的忽略。

「什麼是呼吸」,教學員以全部的身體來吸氣與呼氣。我們的身體平常只吸入與吐出很少百分比的氣,惜哉。

六十年代的美國嬉皮運動,流行一句話:Are You Experienced?(你體驗過了嗎?)問人有沒有感覺到我所快樂感覺到的那種高昂境界。吾人今日在台灣最應教自己真正從身體內的味覺、嗅覺、觸覺等來感悟我們究竟是怎麼樣個活法,抑只是人云亦云的做了個想當然耳住豪宅、吃美食、穿戴名牌、下榻高級旅館,然後口口聲聲道我是有品味的追求快樂的富人。

(作者為作家)

2012-02-21

平路:iPhone的祕密身世

iPhone的祕密身世

【2012/02/21 聯合報 / 平路】

「你是哪裡來的?」

〈機器人的聲音〉:「我是加州的蘋果公司設計出來。」

「你是哪裡製造出來的?」

〈機器人的聲音〉:「我不准說。」(I am not allowed to say.)

以上錄自廣播節目,主持人Ira Glass拿著iPhone在問答,是一支可以跟主人對話的iPhone 4S。令人好奇地,什麼是iPhone不准說出的祕密?

節目是美國公共電台(NPR)的「美國生活」(This American Life),這一集以iPhone做主題,其中特別插入一段麥克‧戴西(Mike Daisey)的獨腳戲《賈伯斯的苦與樂》( 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 of Steve Jobs)。

《賈伯斯的苦與樂》自從二○一○推出,在美國城市的小劇場巡演,如今愈演愈盛。戲裡,麥克‧戴西坐在桌子後面,整整兩個鐘頭,他一個人不停地獨白,說自己原是狂熱的蘋果粉絲,偶然間,因為在新手機上看見四張照片,那是出廠前殘留在手機裡的測試照片,照到了富士康的工人,他開始發覺事情有點不對勁……

為了追索他口裡不對勁的事,麥克‧戴西從美國飛到深圳,站在富士康廠門前,採訪願意跟他談的工人。後來,靠著假名片,他又混入警戒森嚴的廠房。他對觀眾說,自己去之前已有心理準備,然而,實際情況比他想的更差。

超時工作、熬夜無休輪班、可能讓手指永遠傷殘的單調動作,軍事化管理下,生產線上沒有一絲聲音,靜得像全自動的機器人工廠;十幾個人住一間狹小宿舍,房間與走廊,到處裝著監視器,……麥克‧戴西口裡,這裡像科幻經典《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進入的是超現實的異想世界。

其實蘋果不是特例,無論三星、HTC或者Sony等,每一品牌手機都靠相同的上下游廠商。另一方面也不容否認,富士康這類「血汗工廠」製造大量的工作機會,而中國在現階段,恐怕仍難免以工人的勞動條件做為國家發展必付的代價。

《賈伯斯的苦與樂》戲裡,一再提出的問號卻是,那邊的工人是這樣的工作狀況,你想,賈伯斯會不知道?

賈伯斯是個偏執狂一樣求完美的CEO,蘋果在他帶領下,務求掌控產品的每一項環節,那麼,賈伯斯對細節會視而不見?包括工人的勞動環境以及品牌應負的社會責任?

更應該問的是,莫非消費者也集體被蒙在鼓裡,誤以為完美的產品一定有完美的製造過程?以為iPad至少像日本汽車,由比製造日本汽車的機器人更袖珍的小機器人…無聲無息地…自動組裝起來。

還是承認吧,是因為對蘋果產品近乎虔誠的癡心,你這蘋果愛用者容許自己跟賈伯斯一樣,不去追問iPhone的身世,因為你其實知道,那屬於它不准說的祕密!

一齣戲帶動公共議題的討論,《賈伯斯的苦與樂》是成功的例子。附帶要提起,因為這齣戲以及戲上了NPR廣播節目的影響,最近雪球愈滾愈大,美國各蘋果旗艦店出現抗議人潮。輿論壓力下,蘋果連連做出讓步動作,包括主動向勞工權益團體提出申請,請他們稽查深圳廠的工作狀態,包括答允美國電視團隊進富士康採訪,即日在美國ABC電視網「夜線」播出。

幾天前,麥克‧戴西更把這齣戲的劇本放上網,豁免了專利版權,歡迎所有的演出團體無償採用。

(作者為作家)

新井一二三:物極了沒有?


物極了沒有?
【2012/02/16 聯合報 / 新井一二三】

我喜歡的中文諺語有許多,都是日文裡沒有相對說法的。例如:有得則有失、物極必反。去年三月十一日,東日本大地震發生以後,當孩子們受盡震撼之際,我就給他們講過:中文有一句俗語說「物極必反」,乃無論是多麼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到了極點以後,自然會好轉的意思,猶如掉進水裡也不必恐慌,到了水底就自動會浮上來一樣。當時,其實我是說著要使自己冷靜下來的。

平生第一次經驗的大地震,從來想都沒想像過的核電站事故,迫使日本人想:假如這是一場惡夢的話,該多麼好。但這不是夢,而是揮之不去的現實。已經十一個月過去了,可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無法回到那天之前。原因是多層的。首先,地震和事故造成的損害實在太大,使得復興遙遙無期。其次,這期間歐洲各國財政狀況之惡化導致日元空前高漲,使得日本製造業公司業績惡化,最近日本電氣公司發表了即將裁員一萬人。最後,但不是最小,媒體上紛紛報導「首都直下大地震」不久發生的概率相當高。

日本政府早就預測,未來卅年內發生「首都直下大地震」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最近東京大學的專家說,四年以內發生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七十了;京都大學的學者則說,五年內發生的可能性為大約百分之廿八。不同的機關,根據不同時期的統計數字,計算出來的概率有相當大的區別。可是,大家都同意:東京直下將發生七級大地震是免不了的。而且根據東京都政府:一旦發生大地震,會有八十五萬棟房子塌下來或燒掉,一萬一千人喪命,七百萬人需要避難,事後一個月仍會有四百萬人無家可歸。

該怎麼辦?個人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的差不多了。例如:把房子修成耐震建築,把伸縮棒插在家具和天花板之間以免倒下,預備飲料水、緊急食品、手電筒,或者把運動鞋儲備於辦公室櫃子裡等。各級政府也舉行多次避難訓練。比方說:二月三日東京都和埼玉縣共同舉行的「回家困難者對策訓練」有一萬人參加,除了公務員、大公司職員以外,連自衛隊和美國海軍部隊都被動員起來,把鐵路運輸停止時無法回家的郊區居民,用大戰艦開過東京灣送回家了。

多份周刊雜誌也紛紛做有關專輯,問各行名人打算怎麼辦?有個別的人說準備搬家,但那是住在租賃房子的人,若有物業則很難做出搬家的決定。何況,許多人為了工作無法離開東京的。再說,日本就在火山列島上,無論搬到哪個縣去,遇到大地震的概率始終不會是零。可是,出國移民?大部分人覺得又不太現實。於是被雜誌記者問及,最多名人回答說:認命。好,如果只是自己一條命,大概我也會說:認命唄,反正人活著就有風險的,每天上街沒被汽車撞死已算幸運啦。然而,身為父母的,絕不可以那麼容易停止思考、放棄希望。

現在首都直下大地震發生的概率提高,起因也是去年三月十一日的巨大地震。那次震災波及的範圍實在很廣,程度也實在很大。回想十一個月以前,為了安慰孩子說的那句話,我偶爾問問自己:你不是說過物極必反嗎?究竟物極了沒有?

(作者為日本作家)

胡晴舫:城市之癌


城市之癌
【2012/02/17 聯合報 / 胡晴舫】

「觀光是城市之癌。」不時發言凸槌的英女王丈夫菲利普親王因為不滿倫敦交通糟糕,怪罪於每年湧入倫敦的三千萬觀光客。面對日益增加的大量中國觀光客,此時此刻,港澳居民對菲利普親王這句明顯政治不正確的評語,恐怕多少有點百感交集。

澳門生活步調一向悠閒,市容安靜小巧,不到幾年,賭城一座蓋得比一座巨大,街道擠滿內地觀光客,什麼都買。餐廳爆滿,小巷擁擠,入了夜,威尼斯人、銀河酒店如同古代宮殿,從黑夜深處升起,金碧輝煌,耀如白日,照得行人渺小卑微,周圍舊街老店硬給塞進了夜晚的陰影裡。本地人抱怨再也招不到計程車,司機全去了賭場門口排隊,因為賭客才會大方灑小費。一個土生土長的澳門女孩子說,她覺得她的城市不再屬於她,因為走在路上,根本聽不見自家鄉音。

香港居民與大陸遊客的衝突更前所未見。內地豪客已經不是來吃吃喝喝,買點名牌奢侈品,他們大手筆炒樓炒股,依賴香港銀行系統存錢做投資,使用香港醫療設施治病生孩子,送孩子進香港學校受雙語教育。以前是香港市民早上搭車去內地,吃飯按摩買便宜貨,晚上趕回香港。現在是內地遊客早上搭車來香港,吃飯購物買樓順拎奶粉,晚上趕回內地。

香港本來就是設計成一座向全世界開放的全球城市,無論誰來,只要符合法定規則,就能在香港開戶投資、定居工作。這兩年內地豪客數量如此之多,雖然信奉「有錢就是大爺」法則,香港這座資本之都也大喊吃不消。近來幾起香港居民與內地遊客的衝突事件,無非便反映了這波大陸觀光潮的反挫聲音。

雖然,香港因之嚷著要立法,不讓內地孕婦隨便闖關來港產子,還稱內地遊客為蝗蟲,但無論如何,香港的立市精神仍非自閉內縮。當香港回歸時,不少英國人曾感慨世上最好的城市其實是香港,因為香港是唯一真正遵循自由精神而建造而運轉的全球城市,任何人來此都有歸屬感。再精良制度都會有人濫用,再完善的法律也會有人鑽洞,問題是應該因此而完全放棄自己的制度基點與社會信念嗎?

若香港不持續開放,不堅守法治,不相信自由,就不是香港了。香港從來就是屬於全世界,即使是回歸之後。就像巴黎並不僅是法國人的首都,平均每年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就有四千兩百萬人,還不包括移民、留學生、難民等。面臨中國經濟崛起的震撼效應,香港與澳門──甚至新加坡,以及未來的台灣──當然應該及早擬定因應措施,擴大城市設施,強化城市品質,並兼顧本地社會的社區保存與文化發展。

蝗蟲還是狗,都只是一時的修辭遊戲。兩岸三地的華人社會真正需要認真討論的,卻是為何內地孕婦認定需要去港產子,為何中國家長不能在自家巷口購買奶粉,中國富人為何一有錢就覺得必須帶資金外逃,忍心把孩子遠送他鄉上學。他們在澳門賭城流連忘返,刷卡買錶換現金時,內心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當一個人在自己家園生活不感安全時,觀光只是離家的藉口,而旅行便成了一種變相的逃亡。

(作者為作家)


張小虹:不痛不癢反血汗


不痛不癢反血汗
【2012/02/18 聯合報 / 張小虹】

去年秋天紐約街頭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如火如荼,群眾聚集的演講台上突然冒出一個人,鼎鼎大名的學界酷兒教母巴特勒,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的講座教授。她認真低頭看著手上的講稿,一字一句分析著資本主義之弊,台下的群眾也一字一句跟著重複她的話語。學者的批判條理分明,聲音姿態中卻有難掩面對群眾的靦腆。

但事後這段被轉貼到網路的影像,卻引起正反兩極的討論,不是發言稿的內容有爭議,而是發言稿的載體太醒目:酷兒教授可是手執「哀鳳」,一字一句看著螢幕低頭唸稿,不爽的人說難道教授是打著資本主義的手機反資本主義,捍衛的人則說教授是以資本主義之道,還治資本主義之身。

「占領華爾街」關手機何事?在批判資本主義的當下,有無理論修辭的底線與消費實踐的防火牆?「哀鳳」最近當然又再度「哀鴻遍野」,美國紐約時報大幅報導蘋果電子產品在中國大陸的勞動剝削,凸顯iPhone、iPad內建的「人權成本」。但報導依舊雷聲大雨點小,絲毫不能撼動蘋果帝國的盛世大業,反倒被穿鑿成美國大選布局或中美強權對峙的戲碼。

但揭露毒蘋果的「新聞」,難道不早已是「舊聞」中的「舊聞」?前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富士康龍華廠員工跳樓事件,台灣百名教授連署抗議「終結血汗工廠,捍衛勞動人權」,更先後有台灣與香港工運團體發動拒買iPhone 4行動,但卻絲毫不影響iPhone 4的大賣特賣。

而同年台灣本島觸控面板洋華光電的勞資糾紛,行動團體轉向洋華廠最大品牌客戶宏達電抗議,要求重視下單採購的企業倫理與社會責任,卻只換得一句「這是下游的下游,與宏達電無關」,將生產鏈環環相扣的勞動剝削,撇得一乾二淨,就算學生團體膽敢彩繪「HTC殺人手機,血汗工廠洋華製造」裸體搏版面,也只能在新聞報導中曇花一現。

崛起於九○年代的反血汗工廠運動,訴求的乃是消費的倫理實踐,初期以揭露紡織成衣業在第三世界的勞動剝削為職志(超低薪資、超時工作、工作環境惡劣危險,甚至雇用奴工童工),往往資料與照片一出,群眾譁然,一時半刻間重挫這些生產血汗球鞋、血汗T恤的企業品牌形象,也成功逼著這些品牌企業開始規範生產鏈上游廠商的勞動條件。

但廿年下來,從紡織成衣業走到了電子業,反血汗工廠的修辭與行動早已疲軟無力,品牌企業越來越可以撇清責任(全球外包、分包、轉包,稀釋到冤無頭債無主),只要銷售數字長紅,就越來越有恃無恐。而血汗工廠的定義更隨著新彈性生產模式而改變,窗明几淨的廠房完全無法說明追單時的勞動高壓。但真正最關鍵的,恐怕還是消費者似乎已對血汗工廠的揭露不痛不癢,「舊聞」不新,難道在於招式用老,無法再激起消費倫理的情感回應,更遑論在消費實踐上的抵制行動。

血淚斑斑,冤魂處處,只是廿年後眾人似乎早已安居「血汗物體系」,若這款智慧型手機有冤魂,想必那款智慧型手機也一定有苦主,消費者的無感,恐怕正是當前反血汗工廠運動最痛心疾首之處。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


2012-02-15

詹偉雄:集體怨恨中的Makiyo

集體怨恨中的Makiyo
【2012/02/11 聯合報 / 詹偉雄】

Makiyo事件正席捲台灣,當名嘴們賣力帶動全民公審時,也開始激起知識分子對媒體的反向批評:它們不僅無休止地追蹤、狩獵一則「不合比例原則」的新聞,還盡可能地挑起各種情緒性反應,以使新聞的熱度能夠延續。

然而,在「公審Makiyo」此樁事件中,我們都清楚明白:媒體並不是「因」,在事件前,整個社會要公審某個人物的怨氣已經在那兒了,只是此時Makiyo走了進來,自己添薪加火(以「摸胸」來建構毆人事件的第一因),創造了社會情緒的流動與爆發。大家清楚明白:如果事件中沒有這位爆乳女星,只是友寄隆輝與無名的友人毆打了一位本地司機,這事件就不會變成烽火漫天的全國新聞。

廿世紀初,德國社會學家舍勒(Max Scheler)在他的一篇名之為「道德建構中的怨恨」的論文中,指出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裡的核心精神,並不是強大的營利欲望,而是「怨恨」。怨恨是一種特別的情緒,它來自人們受到了某種的傷害,但卻不能立即、當下地作出報復或反擊,必須隱忍下來,久而久之,這種隱忍便醞釀成一種「無能」或「軟弱」的普遍感受,從而建構了怨恨。

之所以現代社會中會有著「瀰漫的怨恨」,來自資本主義內在的某種「平等主義」假設,與社會實質發展之間的「事與願違」:照理,人人都有權利與別人相比,然而事實上卻是「完全地不能相比」;明明我們生而平等,我本來應該像你一樣地風光,卻沒能如你那樣得意;當這種「不平」日積月累,一觸即發的怨恨便儲備於現代社會中,伺機爆發。舍勒強調這是「中產階級」特有的集體情感特徵,因為勞動階級和富人比較能接納「不平等」,唯獨具備一定知識能力與市民意識的中產階級,才會強烈地感受到「應然」與「實然」間的無邊失落感。

怨恨心緒的抒發,常常形諸於個人世界裡的「酸葡萄」語言,但它的爆發能量,則表現在「把高位者拉下馬來」的集體行動中——「他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出包了,終於原形畢露」、「原來他的平步青雲,靠的都是說謊和欺騙」、「表面風光,實際不過如此」,媒體與網路上的公審、人肉搜索、「有圖有真相」,八卦新聞裡對明星生活的踢爆、諷刺、挖苦,都代言著集體怨恨中的強烈情感;或者推舉一種新形態的「博愛」觀念,藉著讚頌、肯定「小市民」共通的價值(孝順、友愛、一夫一妻真愛……),來否定、貶抑、譴責它怨恨的對象。

當年的璩美鳳、早先的「台大中指男」、「張柏芝/謝霆鋒婚變」,與Makiyo一樣,都激起了媒體的追逐,社會在其中激情地目睹、經驗了「正義的平反」,他們在目標新聞人物的向下沉淪中,為自己失落的尊嚴扳回一城。Makiyo過往飲酒爆乳拜金的形象,雖然打造了收視率,卻也早早預約了社會的重錘,璩美鳳與張柏芝暴露了保守道德最忌諱的「性出軌」畫面,社會便期待她們人生完全解組,「中指男」如果不是「台大生」,還有人要公審他嗎?

媒體報導永不休止,是因為社會內在渴望「正義要重複彰顯」:Makiyo事件過後,誰是下一個讓人「咬牙切齒」的人物?

(作者為學學文創志業副董事長)

王正方:台灣小子在美國網上賣鞋

台灣小子在美國網上賣鞋
【2012/02/13 聯合報 / 王正方】

謝家華(Tony Hsieh)小時候隨父母移民美國,現在是美國Zappos.com公司的CEO。Zappos沒有門市部,全部網上接單,賣各式各樣的鞋子。貨運中心在肯德基州,總部設在Las Vegas。

買鞋子能不親自去試的嗎?光從網上看個樣子就掏錢買下來,不合腳又得退貨,多麻煩!這種生意能做得下去?自二○○九年謝家華接手,公司年營運額已達到十億美元,庫存量超過四百萬雙鞋子。現在Zappos已是美國的傳奇故事,ABC電視台的「夜線」(Nightline )節目,特別為它做了九分多鐘的專訪。

Zappos公司總部洋溢著一片積極歡樂的氣氛,員工上班的情緒很高。大統艙式的辦公室,不分階級,互相支援,共聚一堂。找了半天才在一個角落發現謝總裁的辦公區域,和其他員工的設備大小差不多。年輕的謝家華更像位研究生,剃光頭,著一件灰色圓領衫。

他闡述公司的理念:他們提供最好的顧客服務;無限量的寄貨退貨換貨一年內有效,保證在四十八小時內完成,費用全由公司支付。電話中心廿四小時服務,不惜血本的訓練每個員工的電話禮貌及態度。謝總裁的經營方針得到正面的結果,公司營業額節節上升。顧客群愈來愈大,而且百分之七十五的客戶都成回頭客。

e世代最明顯的問題就是人際間的疏離,打電話或上網聯繫,從來聽不到一句真人的聲音,硬邦邦冷冰冰的錄音指示,足令人情緒低落。Zappos的員工個個語言和藹親切,不厭煩瑣,盡心盡力做商業服務,也為現代人類提供了最需要的人與人互動的機會。坐在家中能買到合適的鞋子,多好!

謝家華另一項公司政策也獲得極好的回報。他善待員工,每位工作人員都享有百分之百的健康保險,包括了昂貴的牙醫保險。公司內的餐飲一律免費等。短期內,公司就形成了一種快樂、熱情、向心力十足的特殊文化,中途離職的員工很少。謝總裁看來頗為嚴肅,電視台記者詢問他這種文化是怎麼來的?謝家華尊重個人,要求和睦共處,公司文化是大家造成的。他不急功近利,希望在兩三年後,組成齊心合力家族般的事業團隊。

謝總裁的年薪只有三萬六千美元,公司其他員工有很多人比他的薪水高得多。他不需要高薪,大學畢業不久,就和同學們組公司,發展了軟體,然後賣給微軟,據說分到兩億多美元。Zappos的顧客群要求擴充業務,他們在網上開始賣衣服時裝等,也很成功。謝總裁的雄心不止於此,他預言卅年之後,Zappos航空公司的出現也不無可能。

謝家華在最先進的美國別出心裁賣鞋子,造福上千員工,顧客滿意,促成雙贏、多贏的局面,錢賺得心安理得。他的公司沒有涉及高科技,營運理念單純:只努力提升服務品質,對員工大方合理,尊重人權,鼓勵學習。他證明了公司賺錢並不一定非要剝削廉價勞工不可。有些大老闆成立血汗工廠,晝夜操勞員工,弄到天天有人要尋短,作孽啊!

台灣媒體喜歡捧一些運動員,贏了比賽或坐在場子裏撒賴,就稱他們為「台灣之光」。運動比賽的短暫輸贏能帶來什麼?一部分人爽一陣子罷了!

謝家華的思維、概念和落實,媒體推崇為企業界革命性的變化,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台灣之光。

(作者為電影導演)



2012-02-01

朱宗慶:難忘的一堂藝術課


難忘的一堂藝術課
【2012/01/31 聯合報 / 朱宗慶】

優秀的劇場工作者蔣薇華老師,教授表演已經十多年,她的課是大一新生都要修的一門「基礎」課。整個學期,老師都在出題目讓學生作,這些題目不是來自教科書,也沒有可以寫下來的標準答案,答案都在學生們的心裡。

其中讓許多學生印象深刻的一個題目是,要照顧一顆蛋。整整一個星期不能分開,不管走到哪裡,做什麼事,吃飯、看戲,都要帶著這顆蛋,甚至,可以跟這顆蛋聊聊天說說話,彷彿它是自己的小孩;在校園裡遇到老師,還會被抽檢是不是真的帶著自己照顧的這個蛋。

一星期之後的課堂上,蔣老師要學生們將蛋帶到課堂上,敘述自己這一個星期的生活與感想。果真有粗心的學生已經將蛋打破,而雞蛋還完好的學生,老師會要求他們最後在課堂上將蛋打破。許多同學在這時卻下不了手,一個星期的照料與相處,不僅僅要細心,還要用心,於是一顆平凡無比的蛋,突然有了另一種生命意義,學生們看待這顆蛋的方式,和一星期之前,完全不同。

所以學生們會知道,「陪伴」是一件遠比想像困難的事情,而「用心」則是重要的關鍵。他們要細心留意,隨時意識環境狀況,甚或,常會感受到擔心與害怕,怕因不小心而傷害了脆弱的蛋。就在過程中,剛剛脫離制式高中教育的年輕學生們,開始嘗試打開自己的感覺天線,體會過去總被壓抑的情緒。

在這堂課上,不僅僅要照顧雞蛋,學生們會被要求去觀察植物,可能用一個下午去看海,也透過同學們共同的合作,培養「信任」的感覺。在學生真正開始接觸戲劇的相關知識,或學習表演技巧之前,這樣一堂藝術課,讓他們充滿標準答案的腦袋暫時歸零,感官知覺重新啟動,接下來的學習,才能不被過往的經驗制約,學生有機會找到心中最單純的熱忱。這對於日後要實際投入創作的學生們,是非常重要的再次啟蒙。

具備積極的態度、永不減損的好奇心,能夠關懷環境與他人,還能夠傳遞情感並感動他人,這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基本能力了,具備這種能力,我們就擁有面對任何變化的力量。但是從小到大的讀書過程中,這種能力卻常常沒有特別受到重視。然而,這樣一堂讓學生難忘的藝術課,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提醒學生們,所謂學習,首先,應該是去找回這些被忽略的能力,接下來的實務技巧教導,才能真正在穩固的根基上發展,而且不會因為外界的變化,讓自己提早落伍。

職場人才的養成確實和大學教育密切相關,只可惜很多人只把大學當成職業訓練中心。父母們殷殷期盼的,莫過於自己的孩子畢業之後,可以找到一份學以致用的工作;學生們習慣了高中的學習方式,選課的時候也常多了一點務實的考量,「找工作」變成念大學的重要目標。而我們的學校與教育,若未能引領學生真正認識自己,而是過度強調專業技能,結果反而可能讓年輕人們逐漸失去面對挫折的勇氣,難以因應變化迅速的社會,最終恐怕也不能成為未來世代需要的人才。

如果未來的不確定性讓人焦慮,也許,現在的每所學校裡,都該有一堂這樣讓人難忘的藝術課吧!

(作者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


韓良露:舊曆年是珍貴的無形文化資產


韓良露:舊曆年是珍貴的無形文化資產
【2012/01/27 聯合報 / 韓良露】

舊曆年,是華人延續幾千年的無形文化資產。從舊年的十二月十六到除夕,是舊年時光,有食尾牙、送神日、挽面日、小年夜、大年夜,舊年的除夕等,也有不少重要的風俗,如祭祖先、吃團圓飯、發壓歲錢、貼春聯、堆柑塔、守年夜、放鞭炮除舊、敲除夕鐘等等活動。

這些活動,靠著庶民的堅持代代相傳,但也有因社會與家庭文化變遷而消失,如有的家庭因宗教或家庭結構改變不再祭祖,有的不貼春聯或不堆柑塔了,有的地區不准放鞭炮,敲舊年除夕鐘,也因寺院傳統改變而甚少聽聞。

日本京都雖然每年十二月卅一日會依唐俗,在東山知恩院由住持敲一百零八回除夜之鐘,象徵除去人間一百零八種的煩惱。但舉行時間,卻是新曆(即西洋曆或太陽曆)十二月卅一日,而非舊曆(太陰曆)的除夕。

日本文化,本來如中華文化,採陰陽合曆,即按太陽與月亮運行,訂時間曆法。在舊曆中,廿四節氣循環是依地球繞太陽轉的曆法;但舊曆中的十二地支,卻是依月亮的運行,這樣的曆法,既反映了太陽和地球間的日照關係,也兼顧月亮和地球的潮汐影響。這是世界上獨樹一格的陰陽曆法,不像目前的西曆只採太陽曆,而伊斯蘭曆法採太陰曆。華人其實可以申報陰陽合曆,為世界非物質遺產。

今日通行的舊曆,也非一成不變,舊曆俗稱黃曆,指的是中華歷史傳說中的黃帝,在西元前二六九六年打敗蚩尤後,定下以干支紀年、月、日、時的曆法,這是第一本曆書黃曆的由來。黃曆天干地支,以六十甲子輪迴,第一個甲子即西元前二六九六年,但一年之始的新年開正,卻不是大家熟悉的正月寅月,而是冬至期間的子月。

為什麼定冬至為地支子月之始呢?古人觀察天象地氣,得出的道理,即現今的天文地理知識,每年十二月廿一日前後的冬至節氣時,太陽直射南迴歸線,形成北半球一年之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日,冬至之後,陽光逐日從南迴歸線北移,日照也一天天增長,古人冬至節氣說,即冬至是陰氣至極,陰極而反生陽的時候,因此冬至一陽生,是一歲之首。

如按照周朝曆法,華人過年應該在子月冬至,因此民間有冬至大過年,冬至添歲之說。前不久,冬至時搭計程車和司機聊天,司機問吃了紅白湯圓沒?(紅圓即陽圓,白圓即陰圓,吃紅白圓象徵的是陰陽反轉,紅白圓的食俗意義是勝過芝麻湯圓的),我說晚上吃,司機先生說吃了就要長一歲了。

雖然民眾不明白冬至是周代新年,卻記得過了冬至加一歲,周代的子月為一月新正,但到了漢代卻恢復夏代的曆法,以建寅月為一月開正,也因此華人的舊曆亦有夏曆之名,當立春寅月為一月時,冬至的子月,卻變成了舊曆十一月。

華人過舊曆年,也造成華人一年過兩個年,一是西洋新年,一是華人舊曆年。愛過年的人當然開心,從每年西曆十二月底的耶誕、到西洋年,再到舊曆年、春節、元宵,起碼有一個多月時間都在放假;但如果漢代沿用周曆冬至過新年,那麼冬至即西曆的耶誕節,華人的舊曆年,就將從冬至開始至西曆新年,跟西洋人的時間差不多。

華人的舊曆和天文、節氣、天干地支、五行都有關係,我們應當重新認識、珍惜舊曆的知識寶藏。

(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


平路:我們放棄的夢想


我們放棄的夢想
【2012/01/30 聯合報 / 平路】

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西北區紐約大道一○九九號,北京中央電視台(CCTV)租下三萬六千呎的面積,並大舉招募人才,從NBC、FOX、彭博頻道挖角,這裡將是CCTV的北美洲中心。下個月,CCTV每天將有一小時由華盛頓製播的英語節目,幾個月後延長成為四小時,未來將朝每天六小時的目標邁進。

CCTV積極在海外建立新聞中心。兩周前,CCTV在肯亞的首都奈洛比開台。除了華盛頓的北美洲中心與奈洛比的非洲中心,還包括設在香港的亞太中心、倫敦的歐洲中心、里約熱內盧的南美洲中心等。

讀這消息,不免在心裡一陣惆悵。怎麼會是CCTV在廣設據點?遍布全球的資訊網絡,多年前,不正是台灣連接世界的夢想?譬如當年「傳訊中天」,借重台灣媒體界深植的實力,結合台灣有經驗有眼光的媒體人,聲稱是「台灣最靠近世界的電視台」,意欲展現華人世界的全球觀點。

而台灣島嶼的特性,正在這全方位的海洋視角,以及多元而客觀的知性力量。那時候,乃是台灣傳媒企圖心最旺盛的年代,包括報紙在內,都布線世界各地,有志於全球經營,並積極培養在駐地長期扎根的特派記者。

資訊就是力量。那些年間,台灣人敢於期許自己:小島也可以成為舉起地球的支點!至於如何本著民主信念而自主發聲,多年後,「半島電視台」(al-jazeera)是一個以小搏大的成功範例。

相對於我們當年半途放棄的夢想,多年後的此刻,北京深知傳媒的力量,正不惜資源,在世界各地加緊開台。

站在北京中央的角度,CCTV屬於國家經營,而全球廣設製播點,目標既在衝破西方CNN、BBC等媒體的壟斷,更意圖將北京觀點傳遞給國際社會,並扭轉西方觀眾對中國政府的敵意。然而,意識形態的包袱下,CCTV大動作的成效仍有待觀察。畢竟就專業能力,CCTV不是CNN、新華網也不是BBC,更何況目前資訊開放的時代,文宣混充新聞只會招致反感。譬如,北京試圖影響國際視聽的動作之一,花錢買版面,把英文的「中國觀察」(China Watch)夾進「紐約時報」與「華盛頓郵報」,成為兩報每周的固定夾頁,就屬於缺乏新意的傳統文宣。

而世人都拭目觀察,這新一波北京的媒體動向—CCTV全球製播網如何開展?又如何結局?包括管控的北京中央怎麼處理複雜的國際事端?四處挖角來的外國記者是否願意自我審查?發言尺度若是「一國兩制」:若外國製播的節目適用較寬鬆的標準,那麼,對中國國內的媒體環境會不會產生撞擊力?

國際傳媒圈試著解讀CCTV的大動作,而最可嘆地是台灣,當對岸熱切參與全球的新聞運作、並積極爭取在國際間的話語權,這些年間,我們的媒體漸漸放棄了全球視角、讓渡出原屬於台灣的發聲位置。

對台灣的閱聽大眾,這世界愈來愈褊淺愈八卦。我們的國際新聞,充滿綜藝式的娛樂橋段,對世界大勢缺乏興趣,名人起居注成為報導的重點。而這是讓媒體環境愈趨弱智的循環:當新聞行業偏離知識與經驗,資深媒體人只好轉行(或者轉型當「名嘴」),因為記者生涯並不是可以累積資歷的專業。

當對岸致力於全球布線與長期扎根,而台灣的新聞卻聚焦在獵奇式的軼事花邊,這其中的差異,侷限我們每個人的心胸,也侷限整個社會的視野。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