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1

楊照:聽不懂日語都寧可看NHK

楊照:聽不懂日語都寧可看NHK
【2011/03/16 聯合報/ 楊照】

三月十一日下午,日本發生大地震後,台灣的氣象局發布了海嘯警報,預計海嘯會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影響台灣。那是下午兩點鐘左右的事,接著氣象局又發布了更精確的預估,海嘯抵達台灣東岸的時間,應該在下午五點四十七分。

五點鐘,所有電視新聞台都擺出了大陣仗,密集報導地震與海嘯的消息。動員好幾個主播在攝影棚裡,每個人都用激動的語氣大聲講話,強調情勢的緊張,不斷提醒五點四十七分這個關鍵時間,然而畫面上的時鐘跳到五點四十七分了,電視上竟然沒有東海岸的畫面,勉強用東北海岸的連線鏡頭敷衍著,海面上沒有任何異樣狀況,連線記者卻一定要睜眼說瞎話:「這裡的海浪也明顯升高了」,更誇張的,明明已經過了五點四十七分,主播竟然繼續強調:「五點四十七分海嘯即將抵達花蓮」。

整段新聞最大的特色,就是從頭到尾都是嘶吼的話語聲,都是刻意裝做出來的情緒,沒有畫面,沒有事實,也沒有資訊。那麼大的新聞,那麼大的動員,也有幾個小時可以準備了,為什麼新聞台給不出畫面、事實和資訊呢?一項關鍵因素是:他們已經太習慣用激動口氣製造氣氛來做緊急新聞,這樣做新聞比去積極準備事實、提供資訊,要來得方便、容易多了。

也可以倒過來看,台灣的電視新聞之所以充滿硬是去製造撐出來的激動情緒,正就因為新聞的基本功太差了,沒有真正的內容報導,就養成了這樣虛張聲勢的習慣。沒有能力及時調度花蓮、台東的記者,來不及將SNG車開到花蓮、台東,也沒有能力快速整理與地震、海嘯有關的地理科學事實,更沒有辦法提供大家如何正確應對海嘯的資訊,所有這些重要的東西,都付諸闕如,於是就只能扯著喉嚨講話了。

在話語上與文字上,持續扯著喉嚨喊。到了第二天早上,有新聞台用大標題打著:「日股狂跌」。往下看新聞內容,日股跌了百分之一點多,唉,這樣的幅度算「狂跌」的話,那麼台灣股市一年恐怕有一百天在「狂跌」了吧?用點常識腦袋想就會理解,那是日本股市星期五的收盤數字,地震發生在日本下午時間,一時情況不明,股市不會立即反應的。

星期五的日本股市沒有「狂跌」的事實,「狂跌」的標題純粹是新聞台編輯糊弄出來的,緣由於另一個長期養成的習慣——報導災難新聞時,不管事實是什麼,將情況描寫得愈悽慘愈有收視吸引力。那一整天,報導到日本地震,「慘」字在畫面上到處橫飛,順道就將根本還來不及反應地震狀況的股市行情,一併也「狂跌」了。

在這幾天中,台灣有不少人改將電視頻道轉到日本NHK,赫然發現:就算聽不懂日語、看不懂日文,都能夠從NHK的報導中,得到比看台灣電視新聞更豐富的收穫。

那裡沒有大呼小叫,沒有誇張的標題,甚至沒有出現任何「深入現場」的記者身影。有的是第一時間的餘震紀錄,各種避難訊息,來自不同地方的災情畫面,上頭一定標示了拍攝的時間地點。我們安心地接收清楚、可信的事實,呈現的事實不足以回答我們所有的問題(例如核電廠反應爐的狀況),但事實就是事實,中間不會摻雜情緒扭曲。

那麼多新聞台,但碰到天大的事,卻沒有一台能夠讓人信賴,如此狀況真是悲哀啊!

(作者為新新聞副社長兼總主筆)

2011-03-16

詹偉雄:「房地產痛」的本質

詹偉雄:「房地產痛」的本質
【2011/03/10 聯合報╱詹偉雄】

現代社會中,經濟問題常常會有政治後果,房地產價格的上漲就是一例:當「有屋者」和「無殼蝸牛」的名目財富差距愈拉愈大,「無殼者」因共同受難意識而凝聚的集體認同也就愈強,而且這認同中往往夾雜著某種「do something」的行動渴望。

如果此時是攸關政權所屬的大選前夕,這一集體行動所內涵的政治效果便極具槓桿性,之所以會如此,乃在於現代社會也是「媒介社會」。媒體必然地會以「大眾福祉」的發言位置,對執政者多加攻伐;相對地,執政者反向地運用媒體,以政治策略對經濟問題「對症下藥」,也變成現代領袖「政治經濟學」的基本技能:歐巴馬印美鈔挽救美國經濟,台灣對短期房地產買賣課徵交易稅,都是以媒體政治的角度,先發制人,力挽選舉前傾頹勢頭的政治作為。

然而,既然要以政治思考來解決經濟問題,那也多半不能真正地解決經濟問題,而且長遠看來,甚而會對經濟帶來一些非預期的影響。台北地產的飆漲,真正核心的關鍵是在二○○八總統大選後,「世界使用台北的方式」改變了,台北從一個原本資本「淨流出」的落難首都,變成一個「淨流入」的明日之星,台北以其鄰近中國的地理和文化位置、自由的社會空氣、與中國切割的政治實體……等等有利條件,吸引了台商、外資、中資等境外資本不斷的投入,有了這些長線資金的保護,本土超額儲蓄開始鬆動,短線投機客也才有炒作的空間。

問題是:提高短線者的交易成本,逼他們退場,就能平抑房價嗎?我們擔心的是:如果台北地產的總需求沒改變,短期壓抑帽客的政治決策其實是把籌碼還到「實戶」手中,長期價格的漲幅恐怕更可觀;屆時政府是不敢也不能對「實戶」下手的,因為那等於把明日之星變回醜小鴨,是另一種全民皆輸的結局,沒有政治人物有能力承擔那樣的風險;但這也不意味著:未來是更買不起的未來?

要解決經濟問題,還是必須要從經濟著手,麻煩的是;它們往往需時較久,不符合大眾「急著do something」的期待。以房地產飆漲問題來說,真正公平的作法是按實價交易課徵所得稅,有獲利才課稅,賺愈多便要繳更多稅。

但值得注意的是:較公平並不意味會達成「平均」的效果,倫敦就是一例。東歐與印度的經濟崛起造成兩地富豪對倫敦地產需求的大增,倫敦地價之貴、豪宅之奢華,其與一般倫敦上班族所得之對比,遠較台北為甚,「高昂房價」似乎已是全球化資本主義社會的「必要之惡」;然而,倫敦人的「相對剝奪感」卻不會像台北人這麼深,主要原因是英國的稅制相對公平,而且公共機構一流,市民用很便宜的代價即可享受到優良的服務(例如大英博物館與國家藝廊入場都免費),不因財富而有差別待遇;而尤其關鍵的是:倫敦社會價值多元,他們不像台北人崇拜「首富」,富人也無法單靠經濟資本就成為意見領袖。

要解決台灣「無殼族」的相對剝奪感,最佳策略是提高他們的所得,使大家有能力買房子;次佳策略是公平稅制,創造無差別的優質公共服務;第三策略是示範一種「非功利」的意義體系,一種不靠大量財富卻意義非凡的生活可能。光是靠開徵「奢侈稅」,台灣只怕會更渴望「奢侈」,更痛,也更無助。(作者為學學文創志業副董事長)


胡晴舫:人在東京大地震

人在東京大地震
【2011/03/14 聯合報/胡晴舫】

不過年前才去了仙台。當時留宿的日式旅舍老闆娘因為擔心我排序等洗澡太無聊,給了我一塊好吃的草餅。隔日去了松島,蒼松臨海挺拔,海灣內點點蓊鬱孤島,果真一片古畫景致。而今想起仙台老闆娘和海邊的松樹,如同回憶二○○四年斯里蘭卡大海嘯的經歷,不免有股生還者的淡淡感傷。

三月十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六分,地震發生,東京公寓地板瞬間晃動,書架發出背痛似的哀鳴,每本書都急著蹺家逃跑,窗框發生人齒咬合的可怖聲響,外頭群樹搖擺起舞,電線桿擺動猶似吞了搖頭丸的夜店少年。長達五分鐘,地震就是不停。事後很多人回想,這次地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這個「不停」。
無疑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大地震。

地震一停,跑到街上,已經無法聯繫朋友。早上,朋友與我寬鬆約定「下午三點多碰面,屆時再打電話。」然後就發生了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強震,電信全斷,地鐵停駛,海嘯警報發布,警察全上了街,巡邏車日英雙語沿街廣播,請大家往高處避難。

地震又開始了,人們留在戶外抽菸聊天,金黃陽光和煦,景象詭異地溫暖愉快,像幅無印良品的廣告。
平常垂著眼皮貌似卡通狗的日本首相菅直人很快上了電視,語調鎮靜,神態穩重,句句重點。原來菅直人其實是小說家藤澤周平筆下的怯劍松風,臨危並不怯弱。官房長官解說救災措施,氣象廳長警告餘震,標示海嘯高危地帶,媒體不厭其煩播報求救資訊與交通細節,NHK更以日、英、中、韓、葡等五種語言輪流放送。

車站 靜如教堂
東京各大樓即刻開放空間,供應茶水毛毯,讓民眾入內避難,便利商店免費提供飲食,商家主動在門口擺上熱湯。夜幕降臨,溫度驟降,有些災區下起雪來。沒有了大眾運輸,許多東京上班族嘗試在寒夜徒步回家,六本木到新宿一小時,到橫濱大約八小時。全城塞車,車燈閃亮如聖誕燈飾,不聞一聲喇叭。兩旁夾道魚貫人群,井然有序,不推不擠,好像剛從武道場散場回家的演唱會觀眾。

渋谷車站前擠滿回不了家的群眾,巴士停駛,地鐵站鐵門拉下,一向把手機當身體器官般依賴的東京人在公共電話前大排長龍,等著跟家人報平安。沒人掄起拳頭敲打鐵門,沒人哭泣喊叫,沒人趁機大發政治議論。縱使滿坑滿谷都是人,那個夜晚,平時吵雜震天的渋谷車站卻安靜得有如一座露天教堂。

百貨公司走道坐滿了避難民眾,有的吃麵包,有的讀雜誌,有的閉目,儘管餘震不斷,臉上肌肉不動,也不出聲,各自安頓下來,準備漫漫長夜。高掛渋谷街頭的電視畫面映出遭海嘯夷成平地的臨海村鎮,漁船赫然矗立路中央,市公所不見了,汽車跑上屋頂,煉油廠鎮夜大火燒不歇,燃亮了本應隨著日落沉入黑暗的大海。

搬來東京近一年,我承認個人對日本社會一直有點意見,小到女性冬日為求時髦競穿皮草,市面販賣海豚肉,大到階級觀念、種族歧見、世代正義、性別意識等,尤其東京,就像巴黎、倫敦,對付窮人以及外地人沒有一點好臉色。作點露骨懺情,我的態度傾向太宰治,暗地有點「若你們說做人就得這樣,那從此請別把我算作人」的倔強。當規模九點零強震發生,政府單位第一時間就位救災,企業慷慨襄助,人民自發互助,一切悶不吭聲卻迅速進行,他們的冷靜自持卻令人由衷折服。

不幸 彰顯文明
不由得,我這個誓不為人的下流人也要讚嘆,這是貨真價實的文明。文明不祇是蓋幾座歌劇院、滿城美食咖啡館,也不祇是炫耀異國經驗,身穿川久保玲用iPhone談羅蘭巴特。地震,海嘯,火山,颶風,一次次,地球無情提醒了人類,你手上那點所謂的文明根本不算什麼,隨時眨眼就消滅殆盡,管它巨大如羅馬帝國,或先進如核子反應爐。最終,文明其實關乎人的終極質地,展現在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如何對待彼此的方式,以及他為了維護生命價值而個別採取的集體行為。

甚至,文明即將大規模毀滅的那一刻,真正的文明才以一個「人」的形象顯現。我有幸在不幸時刻見識了日本的文明。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