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4

平路:彎曲的集體心靈

彎曲的集體心靈
【2011/11/04 聯合報╱平路】

在台南,秋陽正好,孔廟東大成坊的那堵紅牆是最美感的角落。抬頭,就是一塊「全台首學」的匾。陳永華建議鄭經所建的廟裡,這「首學」兩字中的「首」,指的童生入學的第一間學校?還是台灣的第一間學校?


看在過往的行人眼中,說這裡是台灣第一間學校,也這麼理直氣壯,沒有人有任何疑義吧。正好像「開台」聖王的「開」台,這開創之功一定指的鄭成功。

儘管不遠處就是原名熱蘭遮城的安平古堡,儘管有足夠的資料顯示比鄭氏王朝早,荷蘭人也在做開創的事業;比陳永華的學校早,荷蘭人也努力於普及島上住民的教育。

因為是異族,就習慣性地略過他們,這是多少年下來的政治正確?還是異族殖民者恰好充當了維持正朔所必須的「他者」?華人的集體認知裡有強勁的種族主義。到近代,嘴裡說的「多元」,心裡牢固的是夷夏之辨。香港是典型的例子,上百年華洋共處,外國人在華人圈仍然被視為其心必異的「鬼佬」。

就好像在台灣,說什麼全台首學,一定忘了更早的荷蘭紅毛。其實,早在一六三六年,荷蘭人就在新港社建立學校,教男學生,也教女學生,許多時候,女學生的人數還多過男學生。在書信中,荷蘭人寫著:「要將青年學生教養成荷蘭式的紳士,必需從飲食、衣著、行為到心靈的改造上著手。我們要教他們服從、有禮貌、仁慈及溫柔。…」

除了傳教目的,荷蘭教師倒也(帶著優越感地)煩惱著教育的手段:「他們必需被修剪、砍枝、把彎曲的枝幹弄直,同時不再讓彎曲的枝枒長出。故對新港的青年,就如同對野生的樹叢一樣,非要有教鞭不可。…但體罰在新港是不可以的,但若沒有鞭打,他們將無法學習到藝術、科學、神學。…」

這些都不作數。漢人在本位主義的思考中,提到台灣的教育傳承,一切始自孔廟的泮宮石坊…

一方面聲稱包容,一方面只有漢人的貢獻才算貢獻,其中的自我矛盾,恰似一幅彎曲的水紋圖,迴映出漢人的集體心靈!就好像「賽德克.巴萊」電影裡,看到殺紅了眼睛的小男生巴萬拿著槍衝向日本人,觀眾人人稱快,而媒體在金馬獎提名的報導也興沖沖地稱巴萬為「抗日小英雄」,卻忘記在原住民的眼光裡,漢人一樣是身披文明外衣的掠奪者,殘忍度即使有不同,角色與日本人並無太大的差別。

漢人習慣性地忘記,日本人是「異族」的同時,自己在原住民的眼中,一樣也是帶來劫難的「異族」!

然而,台灣作為海洋國家,看待本身的歷史,應採取更多重的視野。就以荷蘭之於台灣做例子,客觀地看,總共卅八年的佔領中,對這殖民地亦有其規模與想像。與鄭氏父子的廿二年相較,如果說開創之「功」(當然也應該檢討,經濟的剝削是不是讓它功不補過?)至少可以等量觀之。

包括系統地整理,荷蘭以熱蘭遮做治理中心的歲月,為台灣究竟帶來什麼?身世上的多元斑駁,包括多次被殖民的經驗,在文化的角度既是歷史的沈積,層次中也蘊藏著創意資產。就好像周婉窈教授在「台灣歷史圖說」寫的,台灣人的美感世界,也許曾經支離破碎,也許曾經為殖民者所宰制,但是,那片段的光亮,那零散的瑰麗,我們應該要一一撿拾起來。

一一撿拾起來,包括之前用橡皮擦拭掉的。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