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3

詹偉雄:四小龍與藍色


四小龍與藍色
【2012/06/21 聯合報 / 詹偉雄】

一九九○年春節,和幾個同事初訪巴黎,雪花灑在厚厚陰霾的城市,白得特別醒目。除夕夜,我們被召喚到一個中國同學會舉辦的派對,因為不多久前剛發生過六四,許多法國學生也來了,他們希望多了解那驚雷一聲的中國,而我們這幾個台灣客,也好奇著法國年輕人的生活和世界觀。

還記得,我端起一杯冒泡香檳,找上一位長髮飄逸的法國女孩,「法國經濟最近怎麼樣?」我用不靈光的英語問,這女生搖搖頭:「抱歉,我不知道!」我猜也許是我英文表達得不好,因此這麼提示她:「譬如經濟成長率是多少?或者,你們的GDP是多少?」她微笑得有點尷尬:「我真的不知道!」「哦,那麼你們最近都關心些什麼呢?」我試著換個角度,那一年是我成為財經雜誌記者的第二年,我的主編曾教過一些旁敲側擊的訪問技巧,沒想到,她的回答可讓我愣住了。

她用慢條斯理的英語,一字一句不含混地解釋:「最近困擾我一個多月的,是我找不到一種恰當的藍色,來完成我的畢業作品。」

這女孩是巴黎索邦大學某一個應用藝術系的應屆畢業生,她老實地招認,她一生中從來沒關心過經濟,當然更甭提「GDP」這個英文簡寫字了。三個禮拜後,回程的飛機上,她的語言和面容引我細細思量。事實上,女孩並非單一案例,在接下來我們橫越法國全境的租車旅程中,絕大多數法國人和她一樣,對「經濟前景」這檔子事無法作答。我們的啟程地台灣卻不然:企業家是英雄、股票登上萬點、經濟成長率是common sense。

但,絕大多數對「財經論述」一竅不通的法國人,卻創造了世界第五大經濟體,這檔子事又該如何解釋?

說這個故事,是想透過某種時間與空間張力下的自省,來嘗試為台灣現在的「成長焦慮」,思索一點出路。

來自台灣的財經記者,總以為世界是「繞著經濟轉」的,因為彼時我們能成為「亞洲四小龍」之首,就是這樣兢兢業業、全民拚出口所作出來的,也就是這樣,台灣才得以連續廿年創造接近二位數的經濟成長,擺脫困頓貧窮,將年均國民所得衝刺到一萬美元關卡。

但法國已經是個所得超過兩萬美元的國家,他們不關心總體經濟、只關心自我實現的生命狀態,卻實質地創造了高附加價值的經濟產值。法國政府從不呼喊「文創口號」,但法國人一舉手一投足——從五大酒莊的紅酒、Louis Vuitton的包包、Philippe Starck的榨汁器到Chanel的時裝和香水——無一不坐實了文化創意的龐大經濟潛能。

作出口的代工製造業,靠著積累的知識和勤奮與努力,就可獲立足之地,但他得時時提防那些擁有更多知識、更勤奮更努力者的追趕;實現自我的價值創造者,他的產品或服務因從頭到腳的差異化而能販賣獨特的高價,他最終不從成為「經濟動物」這條路——卻獲得了經濟產出的較佳結果。

作出口的台灣老闆,時時刻刻擔心歐美景氣榮枯,殊不知,他如果更在乎自己的生活品質、人生感受(譬如說花半個月而非半小時喝盡一瓶威士忌),作一個洗心革面的新消費者,會更是台灣擺脫成長泥沼的關鍵力量。

這概念的反面也就是:忘掉「四小龍」的金色餘暉,到生命深處,去找那片恰當的藍色吧……。

(作者為學學文創志業副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