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論
詹偉雄 【2009/09/13 聯合報】
台灣興起「豪宅熱」,約莫有個三、五年了,自金融風暴中回春之後,據說台北市已出現每坪近兩百萬、一戶五億元的大樓。
由後見之明看來,「豪宅」之成為一種流行、之所以變成一種「制服性」的景觀(新古典主義的立面線條),並內蘊一種刻板的生活標準(例如幾乎每棟豪宅都強調「制震」,而從不提及「居家氣氛」),固然與資金條件和兩岸前景脫不了關係,但當代富人那特殊的內在心靈世界,恐怕更具備著一種辯證性的主導力。
除了少數世襲的金融世家外,台灣富人社群絕大多數是靠「OEM/ODM」出口產業起家,在九○年代轉移製造基地到中國,成為自信滿滿的台商大亨。在他們的生命歲月裡,要成為一個百戰百勝的「接單競爭者」,某種泯滅自我主見、處處以揣度原廠心意為軸心的日常生活是必需的,如此才能像日裔英籍小說家石黑一雄小說《長日將盡》裡的「英國總管家」(butler)一樣,洞穿所有如魔鬼般的代工細節,提供著不著痕跡、恰到好處的服務。
小說中,「英國總管家」的專業出神入化,但一出了這個世界,他就得謹慎而神經質地依循著各種權威指示才能過日子,當父親過世、愛人告別,呼喚他見最後一面,他都以「服務主人」為由,強自壓抑自我的慾念,保持著忠於職守的表面尊嚴,活出一種自欺卻欺不了別人的荒謬感。台灣富人活得當然不如「英國總管家」這般悲劇,但他們人生中的某種「去自我性」卻是相通的。
看看「豪宅」一些共同屬性就知道了:位於市中心的「豪宅」,照理說生活品質較差,但這不是大亨在乎的,因為「豪宅」被社會、被產業社群、被大亨心理想像的「有意義他者」(significant others)看到,才是最重要的:這座「豪宅」是他出人頭地的印記,「住得好不好?」他沒能力、也不認為情理上該在乎,反而是「建築立面」必須要跟老豪宅劃清界線,但又必須保持「新豪宅」的社群視覺辨識度,因而,將石材、金屬、玻璃開窗進行垂直分割的新古典風格,就成了「制服表情」。
「豪宅」會熱,是因為社群裡一個領頭者買了、打造了「印記」,於是眾人便接踵而上,他們不是嚮往一種「美好的新生活」而購屋,而是因為「恐懼」沒跟上、被遺忘。
「豪宅」主人多半在意同儕評價,因此「在家豪奢宴客」(人類學者Mary Douglas研究「誇富宴」說:主人愈浪費,愈證明他看重我們的關係)是生活的必要,大而無當的餐廳因而變成另一種制式,與之呼應的是「書房的缺席」,這未必表示他們不喜歡讀書,而是「家」既然是等著「外在目光」來觀看的,讀書這種個人「內在尋思」、難以創造驚奇的行為,便遠不如將空間讓位給社交性的低溫酒窖、音響室或迷你畫廊。
想著他人觀看自己房子所流露的驚奇,大亨們開始對自己一生的成就微笑起來,他不曉得,他一生中壓根就沒有甚麼驚心動魄的物質體驗,這戶豪宅在他的代工客戶眼中,其實仍不過只是間「總管家宿舍」……。
(作者為學學文創志業副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