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4

雷驤:旅路上的閱讀

旅路上的閱讀
【2011/09/04 聯合報/雷驤】
有這樣一句話:一次也就是一次也沒有。當我是孩子的時候經常很明白這個意思。

這是德國導演文‧溫德斯在他的照相集子《一次》裡,末一頁寫落的話。此話予我,卻要到黃昏的這一刻才明白。它點出了生命中似有若無的經歷。

去年夏天我抓起書架上這冊《一次》去甘肅,以為在旅途中隨手翻閱,打發無聊的。

結果大受感動,只要偶一碰觸這本書,翻讀一、兩頁,頭殼立刻清明起來。好像溫德斯的「旅程」始終帶我同行,絮絮向我說著知心話,直接而清明,有時卻可有可無的必要。

《一次》書頁的形式是:一張占據不到半頁的旅次照片,一個主題常有數張(多半黑白,偶或彩色,包括小部分拍立得),餘下空白,隔壁頁也空白,溫德斯便在此寫下短短幾行。

文‧溫德斯說:「拍攝可以是一張臉孔、一片風景,或是一個聲音……」為什麼會是「聲音」?我思索這句話的時候,一股滷味傳來,接著我斜睇到機場餐店陳列盤裡黃澄澄的油豆腐和一排滷蛋,於是我想:拍攝的動機也可以是一股「氣味」吧。凡是聲音/氣味所引發寄託的圖像,日後重閱時,也將「還原」回去。

這趟旅行手邊沒帶相機,遂把這一段段隨想的文字,寫在書頁其餘的空白處,漸漸的頁次填滿。



這就來到甘肅這個「回教國家」,許多僻遠的村子都有華麗的清真寺,儘管四周的房子還那麼破舊。清真寺大約是居民們現世的榮耀與來世的託寄吧。

那建築樣式有些很典型──一個圓頂幾支高塔、塔尖上斜掛著一個月牙兒;但也有漢族寺廟似的,也有像道觀形式的。只是不曉得什麼緣故,有的一座寺與一座寺的距離如此相近,我不知道晨禱和晚禱的歌聲響起的時候,彼此將多麼干擾。

記得某年在印尼大島上的一次旅行(為拍攝文學家郁達夫的紀錄片),黃昏,我們一行人前前後後走在村道上,歌聲響起,從擴音器傳開,披著頭巾的女子紛紛從家屋走出往教堂趕去。好像有一對孿生姊妹始終走在我們前頭,姑娘回首好奇的看這幾個異教徒。接著我們透過寺外的窗櫺,從圖案的隙縫間看那一堂人起起跪跪的參拜了。

這次到甘肅寧夏自治州,事先得知,期間乃回教的齋戒月,出發前大夥兒心裡就忐忑,據他們規矩:日落(約二十時)和日出(約四時)之間,是不能吃任何東西的。於是我們一路準備著各式各樣的餅乾什麼的乾糧,打算偷偷吃,以維持白天工作的體力。

那天初抵寧夏市的黃昏,將暗未暗的車窗外,瞧見廣場邊的攤子上,無處不供應一隻隻油亮的燒雞──恭謹的趴著,以及其他種種熟食的時候,我們才匪夷所思的鬆了口氣。



在《一次》書頁裡溫德斯拍到不少電影界頂尖的人物:馬丁‧史柯西斯和伊莎貝拉‧羅塞里尼,尼可以及黑澤明等人。想不到黑澤明是滿高的,你看!這一張包括六個人的合照裡,他幾乎比所有的西方人還高!

我面對58與59兩頁照片不停端詳。敘事者把時間連綴成故事了,但圖像的正確「嵌入」時間,就依閱看者的想像了。像這左右的二幅──我猜來猜去,景是一致的,有些人物也一樣,不過前後移位與調換罷了。到底哪張發生在前?哪張在後?

有人物的照片比較有意思:一個人(特別是知名之士)帶來豐饒的背景,閱看者腦子裡的故事以此擴大不已。但,一片風景,我不得不說:面對它,的確我所知有限。

78頁的一幅,溫德斯寫道:「我從加州開車到德州。那時是冬天,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相信:下雪了。」

照片上積雪的大路筆直向前,直到消失的盡頭,中景部分兀立著兩株矮棕櫚顯明的熱帶象徵。

還好,我們看它的時候,總覺得那是疾馳中凝凍住的。作為一個故事開頭,這景還不錯,而況,這相機後邊總有一個人!



在東鄉。耳邊響起兩個回族孩子的對話,聽起來是一種外國語。我用普通話問他們。孩子臉上出現困惑的沉默,再問,便走開了。那移動的小臉上帶著難以覺察的微笑和不容易洗淨的塵土。

我到本地來為兩天的「夏令營」教書。教室粉刷一新,課桌是梯形平面,桌上都蓋有一個藍布做的套子,邊緣可以用穿的帶子收緊,看起來像一張張覆著包巾的揚琴架子。我揭開布罩,底下的木桌面滿是塵土、傷痕與剝漆。看來藍布罩子不用來保護桌子,而是用來掩飾它們。

這個措施很奇怪,只要木工刨去一層不就一新了嗎?有人說,這兒自產的藍布特別便宜,所以課桌都做了套。對此解釋我不以為然,更有越描越黑之嫌。

在中國,當然廁所的潔淨,永遠擺在一切的建設與改善之後。

夏令營裡有一個活潑潑、看起來便與眾不同的十歲男孩,到處吃得開。據告是來自杭州,這回選拔來此參訪的「小記者」。我第一回注意到他,是自顧自把大紅旗拔起來耍飄。第二次看到是躲在司令台後邊悄悄打開電腦玩遊戲,後邊圍著一群驚奇不已的回族孩子們。



87頁上、下兩張照相構成──同一個持竹棒趕鴨的峇里島男孩,一自正面、一自側面拍下。溫德斯寫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這裡還是天堂。現在簡直成了地獄。」

我也前後多次去過那個島,留下一些峇里的相片,但從未想過連續性的解釋它們。後來此地轉變為「全民皆商」,隨處都有人糾纏、聒噪的銷售手藝品,對遊人而言,確乎猶如「地獄」了。

才學會稱謂的小孫女二歲時,指著一張我穿綠上衣的背影叫道:爺爺!這前景的湖邊,女兒光夏正採集細微的波浪聲。她把長髮斜披下來遮住了麥克風,達成錄音的遮風罩效果。



「那次徒步的時候,我沒有遇到任何人,」溫德斯在澳洲沙漠中心巨大的「大獨岩」,一整天繞著:「倒是有一條狗陪著我,牠清晨就跑在我前面,一起從汽車旅館裡出來了。」這隻大狗就成為《一次》這本書的封面。

有一回和家人去非洲的「好望角」。在地理/歷史課本上是個生動的故事,實際卻是一個荒礫的地塊,尖端插入海洋。我的朋友吳子南開一台白色賓士車送我們前去。自開普敦出發以來他就有點矛盾:一會兒說,這段懸崖道路曾使他懼高症發作;一會兒又說,既然你們遠道而來,我非送到不可。

我們在「好望角」這處不毛之地,看見惡地形上苦難掙扎生長的各種植物,形色猶如歷經火災以後的廢墟,俱有一種悲情之美。一隻背殼大得像桌面的陸龜,沿公路邊上爬著,光夏跟著牠跑。



生命的終景,漸次顯現。(80頁我看到溫德斯拍的十字架與積雪的墓園),我可以推溯到一個生命形成的初始,那懵懂無助之感。

(第二天,溫德斯裝上了一卷彩色膠卷。拍下同一個墓園之景。)

為什麼彩色照片總讓我分心?而不像黑白照那樣,令人墜入沉思。不管誰拍的,我都極願意同他(她)合而為一!

再翻讀下去,出現了拍立得彩照。「拍攝《愛麗絲夢遊記》的時候,我們得到一台嶄新的SX-70相機,」溫德斯寫道:「拍照變得全然不同,充滿好奇和興奮。」於是從169頁到171頁裡出現那種正方形的、色調明顯偏差的彩照,有文‧溫德斯彎身下來面對的大頭照,也有小女孩手拿上述那張照片的照片。

記起同Amy一道在北京旅行的時候,琉璃廠附近,看到兩個剛下學等家人來接的女娃兒。Amy用拍立得拍下她倆的相片,並當場送給她們。對她們而言簡直興奮極了。那是二十年以前。可惜影像只有那「唯一」,女娃兒們穿黃雨衣的映象,只留在我們的記憶裡。

這趟在甘肅東鄉「希望小學」的拜訪中,台灣來的紀錄團隊給我們拍了合照,用的是數位相機,立即在教室一角以4×6彩色相紙列印出了三張──照片裡有三個人:Stanly(我的助教)、小英(紀錄團隊的人)和我。

人的記憶力的輔具越來越多,而「記憶」本身好像越來越無能了呢。



溫德斯的照片從231頁到239頁,出現一家汽車電影院自興盛到衰亡的前後。他特別記下散戲後的一次夜行:「我捎上了兩個喝得爛醉的尋礦人,去找他們在『二十英里』礦區的度假拖車。碎石路上我們的車胎癟了,他們兩個那麼爛醉,卻能迅速地修好。」

我也有類似的一次旅行,在台東與花蓮交界處投宿,凌晨我們便起身上路。在分辨不出哪是路面哪是海灘的道上,我們駕駛的小廂型車爆胎了。

漆黑的郊野,我們從後行李箱找到一隻備胎,我用小手電筒投出昏黃的微光,協助朋友換胎。這時,海岸常有的細雨下起來,耳聽到海浪的拍擊,卻不知哪是礁石或沙灘,以及海岸的形狀。

所幸那備胎是好的──充氣堅硬,但朋友說它的鎖孔與車子對不上。他找出一把鋼片小刀,將那六角形的孔洞割大了些,一面告訴我:這刀削什麼都行!果然他順利合上備胎,鑽緊螺帽,我們重新上路。

這個矮矮的鐵漢型本地人物,將成為一家小型航機公司地區的代理人。我們的勘察旅行也即為此。



在東鄉的最後一天,有人跑來通知:村裡有一位老人昨天夜裡死了。要夏令營的擴音器關掉。不久,我在校門口看到一長列的送葬隊伍,回族老大爺們喜歡留鬚,頭頂戴白帽,身穿中山裝式的半長袍服,雙手叉在背後。沒有棺槨、沒有吹打喪樂,死者用擔架抬得高高,覆裹一層布帛,略見人形。據說罩毯下面的遺體如木乃伊般包著布條。

回族的葬禮沉默而莊嚴,看來全村的人都跟著走在後邊了。



我實在不適合獨自旅行,現在自甘肅返至上海。

早上在酒店附近一家日式拉麵店吃東西。我發覺自己一面吃著,卻時時抬眼看著周邊環境,保持警覺,像隻無所歸屬的流浪犬,總不得自在。中午登上「大自鳴鐘」的塔樓(原是租借時代英國跑馬總會會址),一家高級西餐廳,點了前菜、湯和啤酒,彷彿要悠然的享用起來──其實心裡知道:清冷的餐室裡,此刻全部袖手站立的待者們,都正留意我用餐的態度。還是不得自在!

住進愚圓路一號的「瑞士大酒店」。鄰旁有一家Coffee‧Books正開在常德路「張愛玲故居」的樓下,它也正以此為招徠,書架上滿是現在熱門出版的關於張愛玲的圖書。

望著窗子外那個擺了七、八張桌子的庭園,遮陽棚忽然飄鼓起來,接著嘩啦嘩啦下起驟雨,雖然天空仍是藍白兩色。

「請問,對街那一排法國梧桐的行道樹,什麼時候砍掉的呢?」我問侍者。回說:「今年年初吧,博覽會的關係,拓寬馬路呀,」然後補上一句:「可惜了。」就轉身去忙他的了。

我想起十五年前,外景隊在「常德公寓」張愛玲住過的樓層裡拍她與姑姑倆的情境演示;以及我們的一個落腮鬍的助手跑到對街,爬上梧桐樹去,拋下枯葉以配合拍攝意象的事──描述去美後的張愛玲印象。在紐約訪問郭松棻,有一回看到張愛玲過街,他說:就像灣區吹來的一陣風,把她單薄的身形吹捲過街去……

住的酒店另一條馬路上,有一掛牌曰「上海交通樞紐」的、不知為何的大機關,從地理位置猜想,大約就是當年的「電車總廠」。張愛玲從住的地方樓上,到晚可見「收班時,一部部電車回家」,這情境寫進過她的散文裡。為此,外景隊也在某一極其悶熱的夜晚,跑進電車廠,內外模擬了那種情境。當我揮汗忙碌的時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為我搖扇取風,真正難忘的事境……



二十幾年前,我去美西的鄉下地方(樂居埠),因為歷史上有華工在此開墾務農,我便去了那兒──現在竟是一個幾如鬼鎮的街道。午餐踏進一家賣餐的酒店,端上來的牛排大得出奇,對東方人而言,那一份足夠全家的分量。出來站在高起的木廊上,乾風吹颳空街的碎紙與枯枝捲動,好像盡頭隨時會出現一個戴牛仔帽掛槍的人。

溫德斯說:「如果我必須用一幅照片來定義德州的話,我得說:一個戴牛仔帽的老人。老牛仔是最悲傷和最令人動容的裝扮。」這時我正看著206和207頁的照相,抬頭,前面正走過一個戴牛仔帽的、極高的西方男人,骨骼勻稱,長腿、小頭,而且還年輕。行走的身形使我想到與一艘大郵輪十分相似,由於艙房之高大,在我眼前造成一種「滑過」的印象。

然而此地是上海虹橋機場的候機室,再過四十五分鐘我的班機即將直飛台北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