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29
劉可強、黃舒楣:華光社區的一堂課
華光社區的一堂課
[ 2013/03/29 蘋果日報 / 劉可強、黃舒楣 ]
3月26日,上百名學生徹夜未眠,雨夜中以身體捍衛華光社區中的兩棟房屋,只換得法務部「無理之抗爭」,以及強調「違占建戶」非屬經濟弱勢者的聲明。這並不令人意外,20年來,即使這城市中有關「違建聚落迫遷」的議題不時浮現,從十四、十五號公園、寶藏巖,到今日的華光社區,我國政府始終不願從遷徙歷史來理解城市中為何出現非正式聚落,不願面對長期住宅政策缺席所造成的居住問題。諷刺的是,寶藏巖以非正式聚落之姿成為國際知名景點,官員們都樂見其帶給城市藝術和文化消費的貢獻,卻始終未能承認「非正式聚落」對社會發展和基層生計的重要歷史意義。
在一個去除歷史的放大鏡中,華光長達百年的地景變遷消失了,人口遷徙流離的戰後歷史不見了,只見執法者以「國土活化」為由,要騰空地上物,要華光社區居民繳交「不當得利」。如果真有少數弱勢,才討論居住權和救濟性安置。殊不知多年來房地產炒作的高房價問題,早已造成結構性不正義,否則,怎會有居民由已拆除的建華新村違建搬到華光,接著又不知何處容身?華光讓我們看見主流社會只願選擇性的理解居住正義。
歐美自建住宅普遍
華光社區歷史悠久,是百年前台北東門城外發展起點,在一片荒蕪中,日本人興建台北刑務所及周邊宿舍群落,才開啟了「大城南」發展。國軍遷台後接收監獄和周邊附屬日式木造宿舍,法院和看守所、監獄相關人員都配住於此。事實上,華光社區居民組成還包括日據時期原居民與早些來台的軍人,在1945年的航照圖上清晰可見紋理完整的社區和樹木成群。當時因大量人口遷台,社區中既有房舍也無法容納所有人,在特定時空「暫時居住」氛圍下,甚至徵得長官同意,許多人便在自家院子或鄰近空地自力搭建,沒料住上一輩子。
台北監獄、看守所搬遷後,空出來的華光宿舍和非正式房屋,接收了湧入台北市的大量城鄉移民。類似的非正式營造在歐美各國非常普遍,是城市發展無法迴避的課題。近百年前,許多歐洲國家追隨瑞典斯德哥爾摩市案例,由政府提供公有土地使用權並協助基礎設施建設,提供建築材料,由居民自行建造住宅,居民擁有地上房屋,土地所有權則歸政府。以此經驗回視華光社區和鄰近的紹興社區,何嘗不是「自建住宅計劃」的另類實踐?只是他們沒倚賴政府提供材料,完全自力營造。
不要迴避歷史共業
我們必須從這段歷史來理解華光社區今日的抗爭,居民和聲援的學生們不僅是捍衛普世認同的居住權(任何形式的迫遷都應有安置),更呼籲政府正視居住課題,在快速發展的城市中,住宅政策長期缺位,造成居民須從非正式部門滿足居住需求。政府不能從中反省傾斜的都市規劃,反而譴責居民「不當得利」,甚至要騰空歷史脈絡,在規劃未明的時刻,未有安置就強拆,一再複製過去強拆非正式聚落的暴力。政府未能明白寶藏巖成為歷史聚落的重要意義,我們深感遺憾。呼籲政府即時停下推土機,不要迴避歷史共業,不要迴避人權監察,更不該糟蹋年輕學生們不惜以身體捍衛正義,只為喚醒社會良心。
(作者劉可強為台灣大學城鄉所退休教授,黃舒楣為華光學生訪調小組成員 )
社論:從文林苑檢視社運的價值與目標
從文林苑檢視社運的價值與目標
【2013/03/29 聯合報 / 社論】
文林苑風波屆滿周年,在張金鶚提出「第三部門協商平台」的勸說下,拒遷戶王家願參與溝通,為僵局的突破提供了新動力。另一方面,都更條例的修法,國會也可望在本會期三讀,對拆遷戶權益提出更縝密的保障。
經由這場激烈的抗爭,政府和民眾對都更的本質與變數、乃至公權力的界線,都有了更清楚的認識;文林苑事件提供的活生生教材,無疑是可貴的一課。此外,那些基於對弱勢的同情而日以繼夜在現場聲援的學生,獻出年輕的熱情,換取了社會參與的啟蒙,並促成都更的修法,可謂是終身難忘的經驗。
但別忘了,抗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這場抗爭的目的,應是在確保所有的三十八戶家庭「有家可歸」;但這後半段的目標,在高漲的抗爭熱情下似乎遭到了遺忘,或已逐漸遠離初衷。不僅如此,原來依法簽下都更協議書的三十六戶人家,更因此變成歸家遙遙無期,成了無辜受害者。從外界的眼光看,對守法者的傷害,已使抗爭的正當性失衡。
最近發展是,傳出王家內部有人對於社運團體「都更受害者聯盟」在此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提出質疑,認為該聯盟介入抗爭,非但沒幫到王家忙,反而使得該案進度拖延,甚至衍生募款流向不明及律師費用負擔沉重等枝節。因而傳出王家有人要求:「請聯盟走開,不要把王家當成社運舞台。」這顯示,王家內部立場似也產生分歧,對於無止境對抗卻無法帶來良性結果的行動,有人漸感不耐。
「不要把王家當社運舞台」,這句話值得玩味。從法外自力救濟而言,如果沒有這場抗爭,王家不可能走到今天備受重視的地步;但從渴盼重建安定家園的角度看,伴隨抗爭而來的是更多意外的紛擾及社會的注目,要妥協尋找出路也就變得愈發困難。最困擾的是,當有些王家老小希望事情有個了結,但倘若背後支持的那股社運力量卻不肯罷休,這又轉而使王家揹上「都是為了利」的猜疑,這無異是難以承受之重。
簡單地說,由於社運團體的介入,使王家的處境在文林苑風波中受到了重視;但也由於社運團體的過度堅持,使得王家問題的解決變得更為棘手,致一拖經年而難有進展。社運之所以變成一把雙面刃,一方面和台灣不少社運工作者奉「無限抗爭」為至高法則有關,也因此忽視了階段性目標的設定;另一方面,社運營造需要資金和人力的募集和投入,難免牽涉利益的瓜葛,一旦分配不均,矛盾立即現形。如此一來,社運之賴以維繫的正當性,也可能隨之崩解。
其實不僅文林苑事件,在關廠工人抗爭事件中,也出現了關廠工人願意償還欠款了事卻遭工運領導者阻擋的情事。其目的,無非在加強對政府施壓的力道,凸顯工運的抗爭訴求;但此舉也可能帶給工人及其家屬難以名狀的生活與精神困擾。
從抗爭的出發點看,也許兩造雙方均有共同的策略;但各方想要下車的終點,卻未盡相同。一個以社運為「志業」或「職業」的工作者,是要在運動中不斷進行鬥爭;而作為抗爭主體的當事人,則希望藉此達成自己想要的目標,卻不在為抗爭而抗爭;至於因緣際會參與了運動的學生或熱血民眾,則希望透過個人參與實現對他人的協助。不同的價值,都一樣珍貴;但如果目標悖離了當事人的想望,甚至反客為主,把別人的目的當成了自己的工具──就如王家人所怨的「把王家當社運舞台」,恐怕就令人難以苟同了。
文林苑事件能否把台灣的都更帶向更美好的境界,仍在未定之天。明年此時,若王家兩戶和另三十六戶依然流離失所,那麼市府、建商和所有殷切等待都更的民眾都將是輸家,而社運團體恐怕也將難逃「唯恐天下不亂」及「愈幫愈忙」之譏,因為他們連階段性勝利都不懂得收割。
2013-03-28
平路:他是問題,不是笑柄
他是問題,不是笑柄
【2013/03/27 聯合報 / 平路】
這個月有一則醒目的社會新聞,內容是一位吳姓玩具商因為雜物「淹沒」雙人床,新婚的空姐老婆無處可睡,嚇得跟他離婚。照片上雜物滿溢,房門口才隱約看到地板。接著,電視台去跟拍,攝影機如入無人之境,記者以誇張語氣,盡數其驚怖之處。經由電視頻道反覆放送,這吳姓玩具商大概成了那兩、三日全台灣的笑柄。
確實是問題,自己出入不便、生活空間侷促,蟑螂蟲害叢生,貯物成災造成身邊人的痛苦,影響社區鄰人,甚至釀成火警危險等等不一而足。吳姓玩具商的問題是典型的貯物癖(英文的hoarder),囤貯成了習慣,與那樣東西的價值或功能無關,就是沒辦法丟掉。
嚴重起來,屬於強迫行為的一種,而囤貯的習慣其實十分普遍,從兒童節目「芝麻街」主角之一的奧斯卡,以及果戈里小說《死魂靈》的普柳什金,…到一般人的家居空間被雜物占據(觸目常見,沒用的東西從陽台堆至公寓過道…)。許多人以惜物為名的囤貯,與近期那位新聞人物,只是程度的不同,不一定有本質上的差異。換句話說,每個人,或多或少,或有不同程度的囤積傾向。到搬遷時候,該捨難捨,不免會面對如何下手的心理掙扎。
想要改變這貯積成癖的行為模式?其實不難。國外早有大量書籍,援引心理學中認知行為學派的理論,教人怎麼樣逐步建立捨棄/收納的系統。這類書籍提供步驟,一個一個抽屜開始、一間一間房間進行,幫讀者克服心理上的難關。自己幫不了自己,更可以求助諮商專業,步驟中包括專業諮商師來到現場,與當事人一起重新排列貯物的順序。此外,自覺有這種傾向的人,像戒菸、戒酒一樣,可以參加互助團體。一個人面對貯物無所舉措,借分享團體中其他成員的經驗。
貯物成癖這件事,以個人深層心理來看,可能事關匱乏的補償、可能事關焦慮的轉移,而以社會學的觀點來看,則牽涉著集體心理。一般來說,男人比女人多,年長的人比年輕人多,尤其經過憂患戰亂的前輩,惜物愛物,存留著許多囤攢的積習。而腦神經的最新研究之中,做決定的時候猶豫不決,關係到腦袋裡前扣帶皮質區的機能失調,那又屬於病理學的範圍。
眾多角度可以探討,也有各種改變行為的方式可以見效,一旦當作奇人異行,媒體夾著訕笑的報導角度,暴露出台灣社會缺乏同理心的一面。
換句話說,「分類」中被看成行止怪異、被看成怪物或瘋子,他的處境就成了眾人的笑柄。
記得當年也是如此,我們的社會曾經訕笑同志、訕笑愛滋、訕笑精神病患、訕笑自閉的孩子、訕笑每一個與眾不同的個人。近年來漸漸地,體認到把別人劃分到另一邊所隱含的歧視;其實,「他們」與「我們」並沒有那麼大的不同。唯當整個社會不把「他們」當做異類,「他們」困難的處境才有機會讓人理解。就貯物癖而言,當事人若自覺構成本身與他人的不便,有改變的心意,周遭社會更應該提供足夠的求助管道。
新聞中大驚小怪(暗含著排斥與鄙夷)的語氣,看似事小,卻牽涉著整個社會的成熟度。當人們飯後娛樂是倒在自家沙發看電視,不自覺地,笑謔聲常是建立在對他者的歧視上。
(作者為作家)
2013-03-26
楊渡:羅大佑要不要交浪費稅?
羅大佑要不要交浪費稅?
【2013/03/26 聯合報 / 楊渡】
聽到「博士去賣雞排,要課浪費稅」,我有點驚訝。但還好,聽聽就罷了。可是後來的討論卻讓人有點不安。因為它變成一種價值觀的論述,彷彿博士如果去賣雞排,就是「教育資源的浪費」,於是開始有人檢討是不是設了太多博士班碩士班,以致浪費了教育資源。
我最先想到的是羅大佑,一個醫學院訓練七年的畢業生,不當醫生,卻跑去當歌手,想一想,解剖、實習、手術訓練等的設備都不是普通的貴,這浪費豈不比一個博士生大?花這麼多錢,他要不要交一點「教育浪費稅」?
然而,作為創作者,如果不是醫學系的苦悶與摸索,對生命與愛情有所感悟,他會做出那樣的抉擇,最後創作出讓人心動的作品嗎?他初出道的歌,包括《鹿港小鎮》、《現象七十二變》、《童年》、《戀曲1980》等,讓我們聽見八○年代台灣社會的脈動、愛情的悸動、鄉土的感動。這二十幾年來,他的歌聲走得更遠更成熟,變成一個時代共同的聲音與記憶。請問,他的「產值」,會比醫生少嗎?如果執著於「教育投資」不能浪費,那他一生當一個不快樂的醫生的代價,誰來承擔?他的「產值」就真的有很多嗎?他的音樂,要用「產值」來計算,還是用「價值」呢?
如果羅大佑可以放棄醫生去當歌手,寧可去賣音樂;為什麼一個博士生不能放棄學位,去賣雞排?現下有一些大學畢業生,寧可放棄城市生活,回到家鄉種田,成為新農民,這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抉擇,不是很棒的嘗試?無論成敗,生命曾努力過,有何不可?
在這件事的討論中,讓我感到不安的是:為什麼我們的教育觀念,要變成如此「投資與產出」的概念,而不是一種人格的養成,人性的追尋,人文的化成。教育應該有專業訓練,但不是只有專業需要,這是一種人生常識。把教育視為讓一個人受到足夠的訓練,付出各個階段的學費,然後依照博士碩士學士,換算該做什麼工作,有什麼薪資,在就業市場中該賺回多少,這是不是人的「物化」?
依照這個邏輯,羅大佑念了醫學院,該去當醫生,但他沒去,等於浪費了醫療資源,他該被課浪費稅;張洪量該當牙醫,沒去當,該課浪費稅;很多電影劇場的導演、演員,都是理工出身,卻只因為愛藝術,寧可放棄所學,從頭開始。這些人該不該課浪費稅?
但如果少了這些為了理想而不顧一切的藝術家,世界上會有梵谷嗎?他為了藝術,放棄了牧師,而寧可孤獨追尋,終生只賣出一張畫,還是他弟弟買的,是不是他更該去當牧師?他的畫現在價值比一幢豪宅更高,那產值又如何?
如果這種邏輯成立,那青少年時代該讀什麼書、念什麼系,就是此生的終極決定了,一切可以用金錢算得清清楚楚,人生還有轉圜的餘地嗎?誰能在青少年時代就明白自己一生要走什麼道路呢?
人生總是曲曲折折,徬徨摸索,常常是最後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道路,它的可愛與迷人,不正是在此?學習的目的,也不一定是為了專業賺錢,而是為了獲得知識、獲得美感、獲得愉悅,甚至是為了尋找某一個生命的解答。
謝雪紅曾說過一句話:「人生是不斷追求真理的旅程」。讓學習回歸知識的探求,至於它能有什麼作用,會賺多少錢,能不能解答我們的生命困惑,能不能帶來追尋的快樂,就讓學習者自己決定吧。對教育,對人生,多一點寬容,在終極的答案之前,我們不是如此全知啊!
(作者為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
2013-03-25
黃樹仁:文林苑 誰的居住正義?
文林苑 誰的居住正義?
【2013/03/25 聯合報 / 黃樹仁(台北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文林苑已成台灣都市更新的指標個案。都更法令不周導致今天的僵局,各方皆輸。但文林苑事件中,最令人訝異的是,社會運動人士聲援對象並非無辜受害的弱勢者,而是利益對抗的兩大集團之一。
社運人士聲援王家,理由是反對建商欺壓弱小。認定這是建商與王家的衝突,卻忽略了當事者還有三十六家同意戶。將三方衝突解讀成兩方衝突,認知錯誤導致同情心投射到錯誤對象。
社會運動選擇支持對象有兩個標準。一是弱勢程度,二是道德高度。社會運動最佳支持對象,當然是道德缺憾最小而又同時最弱勢者。
在文林苑事件中,道德缺憾最小而又最弱勢者,並非王家,而是三十六家同意戶。他們遵守與信賴法律,產權與表決權都小。他們參與都更,應非無知被騙或被迫,而是審慎比較後認為建商條件不太離譜,因此接受。
與眾同意戶相比,王家人多業大,絕非三方中最弱勢者。王家力量小於建商,但足以卡住全案,也糧草豐沛到經得起消耗戰,更懂得輿論操作,並不弱勢。就道德高度而言,王家有成員受過高等教育,從事白領工作,不可能沒有基本法律常識。王家不願參加都更可以同情,但不依法定程序表達拒絕之意,自認不理會就可沒事,這會比老實遵守法律的小同意戶更無辜嗎?
相對的,建商在動工前預售房屋,以致進退兩難,雖然合法,但在道德上很難令人同情。
但厭惡建商,是否就一定要支持王家?
如果社會運動目的在於聲援無辜的弱勢者,則社運人士應該優先聲援流離失所多時的同意戶,應該催促建商與王家這兩大利益集團達成妥協,早日完成重建,讓夾在中間的真正弱勢者可以回家,而非在兩強之中選邊站。這是誤用的良心。
尤其在王家舊居被拆之後,王家與支持者的訴求更令人費解。舊居本已不符目前建築法規,且既已不幸拆除,不論過程是否可議,堅持回復原狀顯然不是公益與私利的最佳選擇。堅持回復原狀,就像堅持反攻大陸一樣無聊。合理出路應是尋求在重建過程中實現建商、王家與同意戶三方的利益妥協。這比堅持回復舊狀更符合居住正義。不幸的是王家聲援者為了懲罰建商,不惜讓同意戶陪葬。這不像社會運動,而更像主動介入兩強對抗的抗建援王志願軍。焦土作戰,以小同意戶為芻狗。意識形態先於人道關懷,然後自我感覺良好。
這到底是誰的居住正義?
2013-03-22
劉克襄:北海道比花蓮還近
北海道比花蓮還近
【2013/03/20 聯合報 / 劉克襄】
某春日一早,在台中搭乘高鐵南下。走進第八節車廂就座,隨即聽聞前排笑鬧成團。抬頭瞧,一群阿公阿嬤正在嘻嘻哈哈。
原本想上車後打盹,這下無法如願了。列車啟程一陣,他們的喧嘩聲並未結束,反而愈加高亢。我不得不起身,想過去勸告。
接近時,發現幾位老人正持扶手杖,座位旁的置物空間,還並列了四、五張輪椅。我不好再說什麼,迅速穿過,裝作去廁所。折返時,再仔細端詳,這一團還有幾位年輕人和外籍看護陪伴著。
他們繼續高興地歡笑。接近左營時,他們紛紛迫不及待地起身,高鐵工作人員過來幫忙卸下輪椅。我被堵在後頭,看著他們好像孩子去遠足那般快樂,禁不住探問前面看似領隊的婦人,「你們要去哪裡?」
她微笑地跟我抱歉,擋住通道。接著回答,要去小琉球和四重溪。走出車廂後,我不禁擔憂,至少有四、五人都必須坐輪椅,此一老人團如何坐船出海?小琉球有適合的巴士環島嗎?
卅多人的隊伍在月台,只能搭電梯上下。領隊正在忙碌,我也不便追問,逕自大廳等候朋友。過了五、六分鐘,剛剛的老人團分成三批搭電梯上來,拎著大包小包行李。
剛剛回話的婦人果然是領隊,她把老人們引領到坐椅休息區,告知不要急,大家慢慢去上廁所,車子還要半小時才來接駁。阿公阿嬤們紛紛在看護和朋友扶持下走往洗手間,領隊也陪著行動不便的先生前去。
我不禁再探問,他們從何來?一位阿公爽朗地回答,台北榮總對面的振興醫院。他們都在那兒復健因而熟識,但整天待在室內活動,心情難免鬱悶,後來便邀約一起出來旅行。
此一團隊能成行,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便是剛剛的領隊。她因為先生中風,長期照護下,體悟到要好好照顧,不能只待在復健的地點,最好能四處走走。在獨樂不如眾樂下,便發起了一起旅遊的活動,為此她還去考了導遊執照。
每次出去旅遊雖然辛苦,卻是老人們最快樂的時光。大家看山看海心情愉快,日後更擁有共通的話題。他們也把長期照顧的復健師邀請出來,一起遊山玩水像家人。
領隊陪先生回來後,遞給我一張名片,職業是諮商師,難怪有此見識。再探問才知,他們這一團已去過北海道、日月潭、金門等地。一群身障老人來去,旅行一定有許多不便。我們都很稱讚高鐵的公共空間,很多細節都有為銀髮族著想。晚近一些巴士改成低地板,位置寬敞,也很適合他們就座。
為何敢整團去北海道,原來當地的旅遊設施,也都考慮到老人來去的動線,他們才有此長途飛行。至於日月潭,因為遊客多,晚近公共空間規畫也頗完善。但這樣貼心的地點,國內並不多。他們即將前去的小琉球,我便很懷疑。領隊行前特別關切,對方直說會萬全準備。
一談及旅遊景點,我不禁追問,為何不去東海岸?結果答案一如我的預期,台鐵的空間很不適合老人旅行。光是花蓮車站的進出月台,對身障者就是一個困難的關卡。有位老人在旁半開玩笑,「北海道比花蓮還近。」
沒想到,我們聊出的心得竟是如此感慨。銀髮時代已迫在眉睫,若要鼓勵老人們多外出走走,或者旅行,我們的公共設施,恐怕還有很多要改善的地方吧。
未幾,他們的巴士來了。老人們再度興奮地起身。坐輪椅地、拄著手杖的、被扶持的,以及大包小包的旅行箱,緩緩朝出口移動。他們是現在,也是未來國內旅行愈來愈常見的畫面。我們可準備好了嗎?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
胡晴舫:事物的核心
事物的核心
【2013/03/19 聯合報 / 胡晴舫】
今年美國奧斯卡得獎大片,屬於純種美國精神的幾部電影,《林肯》、《00:30凌晨密令》、《亞果出任務》,不約而同強調忠於現實,也不約而同引發何謂真相的爭議。
《亞果出任務》的爭議還比較「傳統」,電影難免誇大了驚險,當年的生還者說,當時他們就是拿了護照登機走人,並沒有軍隊拿槍開吉普車在後追捕。
《林肯》史料出錯比較嚴重,演出康乃迪克州議員反對廢除奴隸制,惹惱了康乃迪克州。但當年康乃迪克州一路挺林肯當選總統,追隨他打南北戰爭,當然也對他的廢奴法案投下贊成票。
《00:30凌晨密令》的爭議最大,尤其牽涉美軍虐囚逼供的部分,編劇和導演堅持全部真人實事不摻假,而美國情報單位、退休情報人員,乃至於曾經參選總統的馬侃參議員相繼跳出來,公開指摘電影不符事實,情報渠道根本不似電影描述。否認拷問的人指控電影撒謊,反對拷問的人責怪電影詳拍虐待,感官煽情,簡直在拍色情片。最後一段獵殺賓拉丹行動,儘管剪輯出色,直升機卻飛錯了方向,而街上的巴基斯坦人居然滿口阿拉伯語。
紀錄片拍得越來越像劇情片,而越來越多的劇情片使用紀錄片手法。聲光音效和化妝技術如此發達,尤其電腦特效鬼斧神工,如幻如真造出西元前兩百年的羅馬古城,使人相信費滋傑羅筆下的班傑明果真反轉人生活法,越活越年輕,輕易呈現一個長滿奇花異卉的外星球和巨大的藍色外星人。眼見為憑,看見了,就算真?在這個影像氾濫的時代裡,電影畢竟不是新聞,後設製作的畫面難道只是為了拍出現實?
戲劇文學的功能一直都是在幫助人們想像,想像眼前現實的另一種可能。我告訴你一個故事,裡頭充滿細節,包括當時的季節、背景的聲音、建築的長相,一排角色上場,各有姿態,他們所吐露每一句話,看似平淡,都藏有通往他們內心的線索,而這些線索終將帶領我們走入我們的內心,反省人生,反觀自己身處的社會情境。
傳統劇場根本毫無現實感,日本能劇、中國地方戲曲、希臘古劇場、印度劇場等等,簡易搭台,拉面帷幕,演員上台,就是一整個世界。事物真相藏在故事的幽微處,眼見未必為憑,心才是唯一的羅盤。一些必要的時代細節與物質考究,除了純粹聲光享受、對美的樂趣,仍是為了幫助觀眾讀者深入其境,想像力更無障礙,設身處地去理解角色的處境,以便更了解事物的核心。
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PI海上歷劫生還歸來,先跟保險公司代表說了一個少年跟老虎、斑馬、豺狼和母猩猩的故事,他們不相信,他於是又說了新版本,這次有少年、廚子、水手和母親。他們仍不滿意,卻只得走了。聽了兩個版本的客人最後被要求選擇,要相信哪個版本。
我表面上娓娓道來的故事,未必是我真正告訴了你、你真正聽懂了的故事。當其他科學強調傳達知識、思想的系統化,文學戲劇傳達的是智慧。如夏志清教授曾說,「智慧的特徵是自己成見的不斷瓦解,和新的印象的不斷容納」。
創作者若要模擬現實,也只為了努力表達他所知的現實,其目的為了刺激觀者放下書、離開戲院之後去尋找自己的真相,並不傲慢而獨斷地堅持自己的作品才是掌握現實的代言人。
想像力未必不能接近事物的真相。事實上,想像力可能是我們接近真相的唯一途徑。
(作者為作家)
2013-03-18
李清志:吃建築的魅力
吃建築的魅力
【2013/03/07 聯合報 / 李清志】
我不是一個美食家,我也不是料理大廚,事實上,我的美食經驗,常常還受到一些美食家朋友們的嘲笑,我並不在意,也不會因此立下「吃遍天下」的宏願;我只是喜歡觀察空間,思考飲食空間背後的文化意義,你可以稱我是「飲食空間裏的建築家」。
美國明星哈里遜福特(Harrison Ford)早期主演的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描繪出未來世界的城市面貌,讓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在下著酸雨的摩天大樓城市角落,哈里遜福特竟然在攤販上吃著日本式的拉麵,然後看著天空中巨大的電子廣告螢幕飛船緩緩移動,播放著美女的商業廣告。在這個想像城市中,建築、語言,以及飲食空間,混合著不同的文化與科技,形成一種多元混血(Hybrid)的城市面貌。
人類的飲食行為,長久以來便與建築空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每一種飲食行為與每一種飲食空間,都述說著某種文化的精神意義;事實上,建築文化也改變了飲食空間的型態與飲食方式。
機械文化所強調的「速度」,就曾經大大改變了人類飲食生活的面貌,為了配合開車駕駛人的速度,出現了「得來速」(Drive Through )的飲食方式,而為了吸引公路疾駛的汽車,則出現了巨大甜甜圈、巨大漢堡、熱狗等造型的餐館建築,被稱作是「普普建築」(Pop Architecture)。
機械文化的大量生產,在上個世紀也影響了最重視手工技藝的日本餐館,利用機械大量生產的生產輸送帶,結合壽司師傅的手工技藝,產生了俗稱「火車壽司」的旋轉壽司。而近年來鐵道運輸速度提昇,高速鐵道蔚為風潮,迴轉壽司店也出現了新幹線軌道,讓上菜速度更加提昇。
其實後現代主義、解構主義等建築風潮,也對飲食空間有著極大的影響,隨著時代的不同,產生出不同的空間面貌;以巴黎的龐畢度中心為例,建築本身是屬於高科技風格(Hi-Tech Style)建築,但是其頂樓餐廳後來卻改裝成解構主義色彩的空間;藝術作品以及動漫文化也會對餐飲空間產生直接影響,東京的奈良美智A─Z咖啡館、鋼彈咖啡館,以及AKB48Cafe都是很好的例子。
文化的改變或創新,不僅影響了飲食方式,也影響了飲食的建築空間。作為一個「飲食空間裏的建築家」,我喜歡去光顧不同的飲食空間,不是因為食物多美味,食材多麼珍貴稀有,也不是因為主廚是米其林等級的廚師,而是想去體驗奇特的飲食空間文化。在我的旅行途中,我也會將飲食空間的觀察,視為是城市觀察的一部分,畢竟城市不斷地進步當中,飲食內涵及飲食空間型態,有時仍舊保存著過去的記憶與歷史,是城市學研究的重要線索。
台灣人外食者眾多,台灣餐館、咖啡店林立,民眾的味蕾靈敏挑剔,早已從「吃美食」進化為「吃空間」,餐廳、咖啡館空間設計爭奇鬥豔,推陳出新,到餐館吃飯已經成為一種空間文化的品味活動。「吃建築」作為一種飲食空間的文化觀察活動,對於台灣人而言,這方面的思考與研究才正要開始,值得更多的關注。
(作者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副教授)
王健壯:拜託別再傷害台灣
拜託別再傷害台灣
【2013/03/17 聯合報 / 王健壯】
有空的話,不妨上YouTube看段影片,片長約十四分鐘,已有五百四十八萬多人點閱,內容是美國電視節目「每日秀」主持人司徒爾特(Jon Stewart)舌戰CNN「火網」談話性節目的兩位主持人。
「火網」(Crossfire)現已停播,但卻曾是CNN新聞性談話節目的招牌。節目形式是兩位主持人一左派一右派,兩位來賓亦然,雙方各據立場言詞交鋒。有人比喻看「火網」就像看兩個平行的宇宙,也有人形容「火網」就是分裂的美國縮影。
司徒爾特應邀上「火網」時,正值○四年總統大選,他開口第一句話就問兩位主持人:「你們為什麼要鬥來鬥去?」接著他要求右派主持人「說幾句凱瑞的好話」,也要求左派主持人「說幾句布希總統的好話」,既逗笑又嚴肅,笑翻了現場觀眾。
但有備而去的司徒爾特卻不是為了搞笑,他痛批「火網」不是搞辯論而是搞劇場,「我每天看你們的節目,卻害怕得受不了」;也修理兩位主持人是政黨的打手,「你們沒有盡到公眾論述的責任」;他甚至數度拜託兩位主持人:「請你們別再傷害美國」。
司徒爾特Stop hurting America這句話,變成了隔天媒體醒目的大標題,觀眾瘋狂下載「火網」這段影片,類似「火網」這類電視節目更成了眾矢之的:「新聞性談話節目非要如此做嗎?」兩個月後,CNN決定停播「火網」,理由是:司徒爾特的批評言之有理。
但司徒爾特與CNN絕沒想到的是,事隔九年後,雖然早已沒有了「火網」,但美國現在的新聞性談話節目內容卻比「火網」更趨極端,主持人也更像政黨打手;以前是同一個節目中兩黨兩極駁火,現在則是各台各個節目紅藍分明,同黨名嘴在同一節目中集中火網,大家既相濡以沫又集體催眠,所謂「平行的宇宙」、「分裂的美國」猶甚於「火網」時期。
台灣這幾年的電視新聞性談話節目,也與美國相仿。但台灣名嘴比美國名嘴更厲害,他們個個都是通才,中午談外星人之謎時引經據典,晚上論新教宗未來時也頭頭是道,隔天分析核能危機時又是口沫橫飛;司徒爾特如果看過台灣這樣的新聞性談話節目,大概一定會瞠目結舌到無言以對的地步吧!
但台灣的電視台老闆與談話節目的藍綠名嘴,卻不自覺他們正在傷害台灣。他們傷害台灣的方式是:他們祇有選民意識而無公民意識,祇有政黨論述而無公眾論述,祇有情緒宣洩而無知識分析;更嚴重的是,他們與政客同步極端化,而且都是人為的假極端化,讓媒體喪失了政治社會化的中介功能;當然,更等而下之的是,他們讓媒體變成了劇場,名嘴變成了演員。
李濤不再「開講」後曾引張季鸞的「四不」自勉,但諷刺的是,台灣新聞性談話節目現狀卻正是「四不」的反面寫照。以「四不」中的「不盲」而言,哪個名嘴不是「隨聲附和」的盲從?「一知半解」的盲言?「感情衝動、不事詳求」的盲動?「評詆激烈、昧於事實」的盲爭?四盲俱全,這樣的新聞性談話節目能不傷害台灣乎?
鄭弘儀停止講大話,李濤不再開講,李豔秋關掉夜總會,不管原因為何,卻都應視為電視新聞性談話節目的轉機,每家電視台老闆也都該有當年CNN停播「火網」時那樣的反省與決心;學司徒爾特向名嘴說一句「拜託別再傷害台灣」,大概不應算是苛求吧!
(作者為世新大學客座教授)
2013-03-15
邱坤良:博杯
邱坤良:博杯
【2013/03/14 聯合報 / 邱坤良】
一般信眾的卜筶、擲筊是人與神之間的默契,諸如祭典組織卜「頭家」、「爐主」,爭取為地方信仰服務的機會,或者藉「博杯」與神明「講話」,問些牽掛事,講些心底話,套用江蕙〈博杯〉的歌詞,就是「無講出的彼句話,只有博杯問天地……看著紛亂的土地,誠心最後博一杯,望天替咱保庇這個家」。
幾年前彰化縣芬園鄉有位小三女生因父親下獄,母親離家出走,依附開神壇的外公、外婆生活。小女生放學回家,利用神桌讀書、做功課。遇到不會做的習題,識字不多的外公外婆無法指導,小女生便畢恭畢敬地在神壇前博杯問答案,她靠神力繳交的作業得到中等成績,或許神明垂憐,給她一個「適當」的協助吧!
這幾年台灣寺廟紛紛走向企業化、觀光化,連神聖的「博杯」,都不再只是信眾的「問事」,進而擴大成現代寺廟的噱頭。參與者繳交數百元報名費,「杯」數最高者獨得彩金——黃金、汽車或巨額獎金,出現在寺廟的博杯比賽,等於拱神明做莊家。
博杯比賽成為社會新流行,與時下媒體的推波助瀾大有關係。許多「賽」事在記者、編輯筆下,成為溫馨感人、充滿社會關懷的新聞,如「八歲貧戶女童,博杯贏百萬」、「草屯博杯賭轎車,江敏權代父出馬十聖杯」,閱聽大眾誰不為貧家孝女、孝子傳奇性地贏得彩金高興?
另方面,博杯也已推廣到地方選舉了,數年前立委選舉,苗栗海線的兩位候選人相約至當地大廟,以「杯」數決定何人勝出。結果「杯」數少的康姓候選人願賭不服輸,執意競選,敗給有神明「認證」的對手;然而,這位當選人終因賄選而遭法院判決當選無效,其妻代夫出征,參加這一席立委補選,卻不敵捲土重來的康姓候選人。
最近一次政壇博杯決定當選人的怪事,發生在彰化縣花壇鄉代會。原任正副主席遭罷免,補選時由出席的七名鄉民代表大剌剌在土地公廟前博杯,以卜「頭家」、「爐主」方式選舉正、副主席,結果「杯」數最多的黃代表當選主席,次多的蕭代表「屈」居副主席。面對外界的質疑與譏諷,參與博杯的鄉民代表振振有辭說:「讓神明來決定,避免黑金暴力介入,相當不錯」。博杯取代選舉,還能扯到反黑金暴力,算來也是另類的「愛台灣」了。不知爾後這個鄉代會是否仍以博杯決定鄉公所預算?
博杯「多元」化,也使社會風氣更加庸俗化,參與者賭彩金,賭政治名位,無所不賭。民眾報名參加比賽,賭賭手氣,心存僥倖,人性之常;但寺廟主催其事,卻極可議,畢竟寺廟神聖空間不同百貨公司或大賣場。廿年前大家樂風靡全台,賜「樂」迷明牌的多是有應公或神格活潑好玩的孩童神,地方大廟極少提供「服務」。當下主辦博杯比賽的寺廟,則不乏歷史悠久、信徒廣布的名廟,而且這種比賽方興未艾,哪天某某著名寺廟以「文創」或為台灣「發聲」為名,舉辦國際博杯大賽,就不足為奇了。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洪蘭:成功之鑰…找回內心的召喚
洪蘭:成功之鑰…找回內心的召喚
【2013/03/15 聯合報 / 洪蘭】
我去蘇州演講,在機場碰到一位來蘇州視察工廠的朋友,因為我人生地不熟,他便邀我晚餐。
吃飯時,他的廠長一邊吃,眼睛一邊盯著手機。我想,大老闆在座,怎麼敢做低頭族呢?再一看,台幹皆低頭,陸幹在大吃,正疑惑間,廠長突然舉杯大叫一聲「乾杯!」我嚇了一跳,發現全體台幹笑逐顏開,個個一飲而盡,才知道那天中華隊在日本打世界棒球經典賽,剛剛進了一分。
廠長說,日本人非常挑剔,產品只要有一點瑕疵,就整個貨櫃退貨,還不客氣的寫信來指責,因此他們發憤圖強,把工廠的衛生和品管弄得滴水不漏,讓日本人無可挑剔。他很自豪說,他們的食品得到日本認證,是不必經過檢查就可出口的大陸廿七家工廠之一,也因為被最嚴苛的認可了,他們可直銷歐洲和美洲。
他邀我演講完去參觀他的工廠,我欣然答應,很想知道這位念紡織染料的廠長是如何研發出各種暢銷口味,尤其一天可做出五十萬個蛋撻。
第二天下午,他如約來接我。工廠的對面是個小學,到處車水馬龍,他說廿年前買地建廠時,這裡是一片農田。大陸的發展這麼快,令人擔心台灣的競爭力。
進門後,他要我戴網狀帽,束住髮,再加一個連肩的帽子,因為食物中最忌有頭髮。穿上鞋套、長統膠鞋、白色的罩袍,洗完手再用酒精消毒後,一女工用滾筒在身上碾過,確定沒有毛髮才准進入工廠。我看到一切自動化,只有蛋撻皮的部分是人工切,秤重,確定每張皮等重後,才去平,捏成蛋撻皮。我不解,既然所有東西都機械化了,為何這部分要人工呢?原來蛋撻皮有五十四層油酥,無法用機器,只能靠人工。難怪他們的好吃,一般的皮怎麼比得過五十四層的油酥?所有食材都是要用時,才從冷藏庫拿出來,不給細菌任何孳長的空間。
他們今年要包一千萬個粽子來應端午節之需,我看到工人在挑米,因為米中偶爾會有砂子,他們設了三道關口,六隻眼睛仔細看,挑出不應有的雜質。整個過程讓我感到:人必自重,然後人恆重之,自己先做到無瑕疵,別人再挑剔也沒話講。廠長說得對,抱怨沒用,有本事做給人家看,抱怨就像騎木馬,它讓你有事做,卻不會前進一步。
我跟幾位台幹談了一下,發現沒有一個是食品營養系畢業的(除了老闆夫人外,而她卻在銀行上班)。從這方面來講,我們的教育要檢討,所學非所用,是浪費了國家的資源;從另一方面來說,這證明了大學念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肯學、不怕苦,在職場上一樣有片天。
我問朋友,為什麼他的員工肯這麼賣命?他說,當員工把工作當成內心的召喚(calling)時,工作就有意義,生活就有目的了。職業(Vocation)這個字在台灣常被人瞧不起,其實,它源自拉丁文Vocatio,也就是召喚的意思,朋友和他的員工把做出日本人無可挑剔的食品作為他們的召喚,這個召喚使他們成功。任何人能找到他們內心的召喚,也一定會成功。
(作者為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
王正方:好萊塢大膽西進?
王正方:好萊塢大膽西進?
【2013/03/02 聯合報 / 王正方】
李安第二次勇奪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全球華人為之振奮。有美國媒體透露出不爽的情緒。次日各網站與平面媒體,李導演得獎照片不甚顯著或付闕,Yahoo網頁就不登李安的照片。有人說,這次的導演獎是一次不可置信的顛覆(upset),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不如李安優秀嗎?史大導演在美國電影界成就非凡。這次以「林肯」一片入圍最佳導演,他曾因「辛德勒名單」等片得過大獎。
奧斯卡不是運動比賽,得獎人不代表比其他入圍者優秀。說「優秀」與否的話,就帶點意氣了。頒獎前,許多美國「電影專家」預測,史蒂芬史匹柏的得獎機率為百分之八十,李安只有百分之十八點多,其他三位陪榜而已。結果專家們跌破眼鏡,很沒面子。
八十五年來,奧斯卡以推廣好萊塢影片為目的,頒獎典禮是場嘉年華會。美國電影在全世界受歡迎,俊男美女大明星們大家耳熟能詳,奧斯卡頒獎辦得成功,是年度世界性的盛事。結果由華裔導演掌舵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本屆獲四獎,小金人的數目最多,的確有幾分顛覆的意味。
然而奧斯卡能歷經長年不衰,正因為它有大海能容百川的氣度,過去也曾頒大獎給非西方的故事。如一九八七年的「末代皇帝」,九項入圍,囊括九座大獎。如果器小易盈地只頒獎給自家人,奧斯卡早就壽終正寢。抱怨李安得獎的只是那些寫評論的美國名嘴和作家吧!
我一直認為如果李安的主要對手是史蒂芬史匹柏的話,他得最佳導演獎的機率不低,「少年PI」獲最佳影片的機會一直不看好。
奧斯卡的入圍名單由影藝學院決定,然後影藝學院的諸會員,看畢所有入圍的片子之後投票,以票數決定優勝者。影藝學院會員約五、六千人,多半是美國電影界不同崗位的專業人員。坎城、柏林等電影節,是由七到九位評審委員討論決定給獎。奧斯卡的會員投票制度,具專業性,比一般電影節更有群眾代表性和公平性。
看電影是一場感性的旅程,想來影藝學院的會員看完了入圍影片,雖然「林肯」的卡司超強,場面驚人,多數會員與我有同感,覺得「少年PI」比「林肯」好看。
依照往例,奧斯卡喜歡頒最佳影片獎給「政治正確」的大片。「少年PI」是印度少年歷險記,他在墨西哥獲救,又落籍加拿大,這和美利堅合眾國有什麼關係?史蒂芬史匹柏走保守路線,「林肯」的題材當然最正,沒想到半途殺出「亞果出任務」,講拯救美國人質的故事,宣揚美國立場,劇情緊湊,政治上既正確又貼切,引得會員投票贊同,「林肯」在最佳影片的競爭中敗給「亞果」。
李安的創意獨特,膽識驚人。「少年PI」取材自暢銷小說,主戲只在一人一虎,難度高,三D攝影精美,屢有突破,觀眾為之耳目一新。他將一部非美國主流電影,憑實力闖入主流還奪得大獎。又開風氣之先,創出具「國際視野」的片種。
「少年PI」的美國票房約九千萬美元,在全球其他地區累計票房超過五億美元,其中以亞洲的收益最多,中國大陸的票房尤其驚人。全球經濟版圖的變化迅速,日後的電影消費群在哪裡?
好萊塢電影工廠的產品精緻,但庸俗是其致命傷,所缺的正是創意。好萊塢的眾老闆門檻最精,正引頸西望太平洋彼岸,說著許信良的老臺詞:「大膽西進吧!」
(作者為電影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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