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許知遠:一堂台獨課
一堂台獨課
【2011/12/26 聯合報 / 許知遠】
「如果花蓮獨立怎麼辦?」
走進這家地下的小書店時,主講人正這樣問。他背後的黑板上寫下了若干問句,最後一個是「如果台灣獨立怎麼辦?」
卅多名聽眾都年輕,滿臉好奇與困惑。
「要運用你們的頭腦,得出自己的結果」,講桌上擺著卡爾.波普爾的《猜想與反駁》,表明他關心的不是結論,而是思維的過程—一切應該、也都可以被辯論與想像。
我站在最後一排,內心一陣慌張,像是闖入了一場密謀。在公開場合聽人討論「台灣獨立」,對於我還是第一次,它充滿了觸碰禁忌的快感與緊張。
在大陸,統一是不容置疑的意識形態,也是普遍性的文化與社會心理,沒一位領導人敢承擔失去台灣的歷史責任。這種情緒因為現代民族主義的到來,而更為強烈。
而在台灣,國民黨政權長期壓抑「台獨」論調,它是少數異議人士的標籤。過去十多年,它被頻繁的提及,卻是政治操縱的延伸,它是與選票相關的政治姿態,人們還無暇瞭解它深入文化與社會含義。
「如果中國實現了民主,像美國一樣繁榮和開放,台灣還想獨立嗎?」我問。現場氣氛激發起我體內某種微妙的情緒,我想為我經常批評的中國做出辯護—我和你們一樣,不喜歡這個政治的中國,只要它改變了,我們的障礙也就消失了,我們分享著共同的語言、文化傳統、膚色。
潛意識裏,我覺得台灣人太過自我沉溺了,中國給他們提供了巨大的靈感與刺激,他們明明可以理解北京、西安與昆明,卻總是只談論台南、基隆與恆春。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去重新發現唐代的詩歌、明代的建築,瞭解中國崛起給世界帶來的巨大衝擊,卻總是執著於台灣的眼前事務。對所有地區與民族來說,只要你有能力瞭解他人的故事,才可能理解自己。倘若沒有發現世界的旅程,任何自我探尋都有可能掉入自溺、封閉的陷阱,它變成了一種部落主義。
沒人給出我答案。但我很快意識到,我的態度中流露著多少傲慢。試圖用龐大中國市場來吸引台灣的經濟思維是淺薄的,但我的這種政治思維同樣堪憂。
第二天,我前往鹿港旅行。正是一個雨夜,媽祖廟的燈籠閃耀,我是最後一家亮燈的排檔裏的最後一位客人。消瘦的老闆曾是大陸台商潮人的一員。不過,他此刻最感興趣的是向我解釋台灣歷史,講解《舊金山合約》的來龍去脈。
這真是個讓人震驚的一刻,我沒想到一個夜市老闆,會對這樣一個合約耿耿於懷。我多少感到,他在藉此表達,台灣人本應有機會主宰自己的命運。隔日,我在鹿港老街上一間堆滿書籍的房間裏,聽一位青年講述鹿港的傳統,他放棄在台北的工作,回來尋找自己家鄉的故事,他興奮的給我展示一組鹿港的鉛筆素描,難道它們不像巴黎的街頭素描一樣動人嗎?
這是幾個月前我在台灣旅行時的偶遇,我當時最強烈的感受是,一種新台灣共識已然形成。它不再是簡單的「統獨」,而是台灣人主體意識的日漸成熟,雖然其中仍有種種缺陷。
在書店的討論結束前,主講者說,如果花蓮要獨立了,台灣就必須深入思考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他還鼓勵每個人去想像那些不可思議的時刻,這一時刻可能是台灣獨立,也可能是台北街頭再次插上五星紅旗。這種思考或許沒有直接的現實作用,卻能幫助打破頭腦中的禁區,讓曖昧地帶變得清晰,從而催生出更理性的判斷。
中國對於台灣的理解,尚未真正開始。它既對台灣的歷史複雜性、人們情感的創傷歷史缺乏瞭解,更沒有勇氣打破禁忌,直接談論敏感問題。在這種理解之旅開始前,所有政治談判、經濟協議,都顯得多麼脆弱與淺薄。
(作者為北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