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9

胡晴舫:台北不是我的家


胡晴舫:台北不是我的家
【2012/10/06 聯合報 / 胡晴舫】
 
其實,使用「外勞」這個名詞已夾帶歧視。在台灣,「外勞」一詞籠統將一群國籍不同、語言迥異且文化南轅北轍的人統統圈到了一塊兒,他們不是越南人、泰國人、菲律賓人,甚至不是男人或女人,只是一具具失去個人特徵的肉體,這些肉體會替台灣帶來勞動產能,具期效性,沒有保障,磨損了就換。此詞更毫不客氣指涉對象的暗膚色,因為講到外勞,很少台灣人會聯想到白皮膚。

台灣社會自知「外勞」此詞的潛在歧視,因此,清大生去澳洲當農場臨時工,便美化為「觀光打工」、「壯遊」,但對當地社會來說,那個時空下的他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勞」,跟流浪到西班牙採柑橘的羅馬尼亞青年沒什麼兩樣。又如法國外籍兵團一向聲名狼藉,台灣的孩子去參加法國外籍兵團,傳媒當作頭條處理,彷彿去幫第一世界社會當傭兵參戰不算冒死血汗工,還可以在巴黎買間小公寓。

本來工作無貴賤,無論出於自願或迫於無奈而選擇了一份工作,管他在都市咖啡館櫃檯賣咖啡、辦公室電腦前填表格還是鄉間農場種草莓,都在認真勞動,力圖賺取自己的生活尊嚴。同樣地,因為各式各樣原因而進入台灣社會工作的外國朋友們,就跟因為各式各樣原因而出去其他社會勞動的台灣孩子們一樣,渴望依賴自己的勞力,尋求更好的人生。

當這些外國朋友進入我們的社會,意味了他們將生活在我們其中,意思是他們也會跟我們一樣逛街上館子,使用公園、地鐵等公共設施,站在街頭講自己的母語,付稅之後希望享用福利。他們其中也許有人會跟台灣男孩女孩墜入情網,他們的孩子會上學,跟著台灣社會一同成長。

七○年代德國為了戰後重建,「進口」了大量來自回教社會的勞動力,他們貢獻了青春與勞力,如今開始在德國退休,他們的孩子已是拿德語當母語的德國人。

台灣面臨人才外流、少子化、高齡化等三大人口問題,遲早要處理如何增加新興勞動力,而迎接這些外籍人士、外籍配偶或外籍學生。與其被動遲疑擁抱市場的結果,台灣社會應及早像香港、新加坡積極立法,完善工作居留法規與移民法,主動篩選台灣亟需的人才,歡迎他們留下來長期居住工作。而台灣的城市設施也該俱進升級,以容納國際人口。

台鐵先是以維護旅客權益為由,禁止外勞朋友在台北車站周邊活動,之後又放任文化部清空大廳,每周末讓年輕朋友跟部長尬舞。這已不是法令前後不一的技術性問題,或文化部淪為康樂部的可笑窘況,而顯現了更深層的社會心態:台灣還沒接受異鄉人已在我們周圍生活的事實,我們的城市尚未準備分享公共空間,讓異鄉人安居生活。

台灣女作家去了香港,批評中環價值,連歇腳休息之處都沒有,除非坐進咖啡館買杯咖啡。但,每逢周末,正是這塊寸土寸金的中環整塊清空,拉起紅龍,變成行人專用區,讓只有周日放假的「外勞」全面進駐,他們帶來自己準備的便當,脫掉鞋履,席地而坐,用家鄉話痛快聊天,互相塗指甲剪頭髮。他們最喜歡的團體活動便是放上一段音樂,一起尬舞。

現在的台北市,仍不是異鄉人的家。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