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05

祁立峰 / 愛情屬地主義

愛情屬地主義
【2011/04/05 聯合報 / 祁立峰】

和ㄢ分手的那晚,車行過火樹銀花都心,她端座副駕駛座,一語不發,靜好小女孩般臉龐,折映在玻璃車窗上,順著水珠滑落熠熠發光。

壓抑了整晚的沉默,終於抵達她家大廈口,熟識的管理員望了望這,約莫覺察到什麼細微的負能量波動,沒上前來開門。男孩故意不往右望,直到窸窣聲音傳出來,像昆蟲給鑽進了紙袋,拍打著翅膀,坐困愁城。


想也知道ㄢ啜泣了起來,這是今晚最終話偶像劇的高潮了。男孩絲毫沒打算挽回,只是等她用那哭到難過嘶啞的聲音,提出她的要求。

「可以、請你把……」ㄢ至此泣不成聲,但隨後的請求把本來的偶像劇賦格陡降,變成搞笑賀歲短片:「把我放你家的除毛霜還給我嗎?那一罐很貴……」

和ㄢ交往並不久,也分明沒有同居,但收拾歸類出來,得裝箱郵寄的物什卻異常繁瑣。洗髮精,潤絲精,乳液,旅行牙刷組,毛巾,擠出來是靛藍色的牙膏,兩大包衛生棉,黃絨絨鴨子形狀的沐浴球,一條短到不行的熱褲。將ㄢ的物件從浴室架掏空,這才發現空蕩蕩了,像心裡頭那根金黃色琴弦。四面的瓷磚潔白如骨瓷,閃爍著淡藍色的光痕,多寂寞的色澤。內疚感宛如黴菌絲,在鬆鬆軟軟的吐司上盤根──ㄢ原來也把這裡當成她的家了呀……

後來又和ㄒ交往,儘可能保持自己模樣的房間。沒消多久,專屬男孩的孤獨雄獸場所,再度淪陷。ㄒ不同於ㄢ的健康膚色與長腿,皮膚白皙外加童顏,嗜愛細肩帶,牙膏從高露潔二十四小時長效變成高露潔潔齒配方,身體乳從蘭蔻換成歐舒丹,衛生棉則從好自在、靠得住換成康乃馨、蘇菲……日用型夜用型加長型,看似迥異實則相仿,宛如送去迎來的女孩們,沒那麼驕縱卻愛撒嬌,沒那麼易怒卻愛黏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隨著時間縱深與客體的多樣化,男孩開始糗態畢露。更衣時拿了前任的小熱褲給現任;緊閉著眼擠洗髮精時,錯壓了不同的廠牌;最慘的就是摸黑裡拿衛生棉片的時候,莫非定律那樣,總是能掏出那留在衣櫃最底層的,意外被前一段戀情遺落的那片,輕輕薄薄,幾乎讓人忘了它的存在。

男孩多年之後才知曉,那無關乎情愛、信賴、忠誠、戀人認同,或女孩熱中宣稱的安全感云云。這壓根就是母獸天分使然的一種──愛情屬地主義,是那種後吳爾芙《自己的房間》式之解構、之原型畢露。她們的母性情結讓她們占有一座巢穴,家屋,浩瀚的微型小宇宙,到哪裡就織網築巢,到哪裡就落葉生根。

採花釀蜜,新來的女孩再一次搬來疊床架屋,一堆一堆微小物,然後拿走,逐一的編號,歸納,列碼,只消憑著氣息,氛圍、記憶,幻想與經驗之流暢技藝,就足以敏銳而精確地分辨此物與彼物,過去式與現在式之時態差異,毫釐無失。最後你還能擁有自己的世界和房間嗎?

「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最後這樣寫,沒想到,是以如此殘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