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6

楊照: 故事與新聞/進出虛構與現實的能力


 故事與新聞/進出虛構與現實的能力
(2012/07/26 聯合報 / 楊照)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曾經花了兩年時間,對發生在東京的"地下鐵事件"進行調查訪問。

他先訪問了在事件中遭到奧姆真理教施放的毒氣毒害的受害者及其家人,接著又訪問了造成災難的加害者──奧姆真理教的教徒們。

訪問中,村上春樹心裡有了奇怪的感受。他發現這些奧姆教徒的成長經驗,和他自己竟有許多相似之處:無法輕易認同社會價值,和周遭格格不入,對既有的這個世界感到不滿與不耐。

換句話說,在人生的某個時點上,奧姆教徒和村上春樹走在同樣的路上,那麼,是什麼因素使得村上春樹沒有變成他們那樣的狂信者, 願意接受麻原彰晃的教唆,去從事毒害別人的荒唐行為呢?

藉著一個問題,村上春樹找到了答案。他問這些奧姆教徒:"你們小時候讀小說嗎?"

幾乎毫無例外,他們都不讀小說。小說,閱讀小說的經驗,是讓村上春樹和這些人終究走上極其不同人生道路的關鍵差異。

村上春樹解釋:閱讀小說,等於是隨著想像進入另一個世界,異於你不喜歡不適應的這個世界的另一組時空,然而不管讀得如何入迷,畢竟總有你得放下書 頁,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刻。

讀小說的人,尤其是大量閱讀小說的人,從小有了穿梭不同時空的經驗,他知道不管在那個想像的時空裡待了多久,總是得出來。

那個時空和現實有著根本、不可跨越的區別。

閱讀很多小說的人,看過、進出過那麼多想像的時空,就不太可能陷入其中任何一個想像的時空。

不讀小說的人缺乏這種經驗,缺乏這種認知,所以他們才會被麻原彰晃以教主權威刻畫的另一個世界,深深吸引,作為抗拒現實的力量,進去了,就不再出來。

發生在美國丹佛市的瘋狂殺人案件,看起來兇手也是一個進入了異類時空後,就出不來的人。

撲天蓋地而來的視覺影像,讓他以為自己活在《蝙蝠俠》的故事時空中,失去了現實感,進而要在現實裡複製故事裡的毀滅。他完全混淆了現實與電影的界線。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因為他們缺乏小說、想像閱讀的經驗,他們不懂如何在參與感受了想像的時空之後,維持自己的現實冷靜,回到現實的規則秩序裡來。

要避免這樣的悲劇,絕對不是讓人們不要接近想像、虛構。

不,剛好相反,應該讓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能接觸大量的小說、戲劇、電影,累積豐富進出現實與虛構間的經驗,相對地就不會那麼輕易掉進任何一個虛構時空中,走不出來了。

2013-04-18

洪蘭:時間換智慧 優雅老去又何妨?


時間換智慧 優雅老去又何妨?
【2013/04/12 聯合報 / 洪蘭】

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康納曼教授來台演講,我忝為他的《快思慢想》的譯者,因此受邀與他共進早餐。在早餐桌上,因為沒有媒體在場,他顯得很輕鬆,說話也就表現出學者的本色,有問必答。

所以當高希均教授問他對核四公投的看法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應該由專家決定。他說技術性的東西不宜公投,因為人民未必有完整的知識來做決定。我一聽就暗自叫好,隔行如隔山,不是這個領域的,常常連專有名詞都看不懂,如何去作判斷?

他接著說,人是情緒的動物,常受好惡的影響,他舉神經學上的證據:大腦中,管理智的前額葉到管情緒的邊緣系統是條小路,但從情緒到理智是條大路,神經迴路的大小不同,訊息傳達的速度也不同,所以人氣起來會失去理智。

民主政治是選賢與能,領導者最主要的責任就是為全民做出正確選擇,並說服老百姓他是對的。我們問:若是老百姓不能被說服呢?他意味深長的微笑說:「時間會給他公道」(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是的,在歷史上留名的偉人都是能站在時代的尖端,看得遠,看得真,更敢獨排眾議,勇往直前的人。

這時,早餐端上來了,但是大家都顧不得吃,專心聽他講。我突然發現,這就是我在譯書時的感覺,覺得他的每一個字都深得我心。我大三時,修了「經濟學原理」這門課,授課老師是郭婉容教授,早期的學生不敢挑戰老師,郭老師上課第一天,便在黑板上寫下經濟學的第一個假設—人是理性的動物。但是我心中一直不以為然,人如果是理性的,那些無厘頭、匪夷所思的犯罪行為是怎麼出現的?後來走入心理學領域,發現實驗的證據都顯現人無法作理性的判斷,但是沒有人整合這兩個領域,直到這本書出來。

康納曼教授認為資訊的透明度代表了這個國家的文明度。羅素說「改變是科學的,因為它可以被測量,進步是倫理的,因為它充斥著主觀的價值判斷。改變不容置疑,進步卻充滿了爭議」。所以關鍵性的大事不宜公投,而且公投提案的寫法非常重要,它可以左右成敗,比如說,把一個新的癌症治療法寫成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這時醫生和病人都會願意去試,但是把它寫成死亡率百分之廿,意願就低很多了。

陳述事實的方式的確會影響人民的判斷,銀行在推銷信用卡時,打出的廣告是日利率萬分之五,這看起來好像很低,大家就放膽去用信用卡消費,其實日利率乘以三六五天,它的年利率是百分之十九,那就很高,等人們發覺時,他已成為卡奴了。

公投有這麼多可操弄的變項時,我就了解為什麼他一聽說是技術性的議題,便提出警告了。看著他臉上充滿智慧的皺紋,我在想:年老有什麼關係呢?時間過去,換來智慧,能「優雅的老去」(aged gracefully)又何妨呢?

(作者為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

2013-04-10

邱坤良: 電影光點


電影光點
【2013/04/08 聯合報 / 邱坤良】

日前到新近開幕的台北華山看了兩次電影,感覺跟在別的電影院很不相同。

現代的電影院多藏身高樓大廈之中,相較之下,連地拔起的華山電影館頗有踏實感。這是華山文創園區的一部分,係就日本時代的台北酒廠(一九一四年創立)歷史空間改建,硬體本身就是充滿人文氣息的建築作品,難怪會獲得歷史建築再利用特別獎。

幾年前文化部的前身文建會在華山規畫電影館,作為國片、紀錄片與藝術片的專業電影院,希望能為本土影業提供空間活力。選定的兩廳電影館位於中五、中六館,觀眾席分別為一七五席、一三三席,兼有卅五釐米加掛十六釐米與2K數位的放映設備。電影館外觀置入由金屬擴張網及玻璃所建構的半戶外空間,作為電影館的延伸,能將周邊充滿歷史感的斑駁牆面與整個園區創意活動連結。

電影是藝術,也是大眾娛樂,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電影觀賞角度與偏好。上世紀六○年代,也就是電影還被稱為「影戲」的年代,多數的戲院同時具有縱深的舞台與寬大的銀幕,時而放映電影、時而演出歌仔戲或台語新劇。就少年郎而言,看電影還是比看戲來得現代與時髦。

今日的電影院就是電影院,劇院就是劇院,專業電影院不是眾聲喧嘩的場所,而是個人、情侶或朋友私密享受光影的小天地。電影院的營運雖與戲院不同,卻同樣注意生活機能,每個電影院都有販售部。以往看電影的人走出戲院,到鄰近小店喝點杏仁茶配油炸鬼,或吃碗切仔麵,現代人依然電影配零嘴,出來再吃個漢堡、喝杯飲料,算是電影生活的一脈相傳。

興建有特色的電影館並不困難,能否有效營運才是關鍵。華山的「官方」角色,必須創造與坊間不同的影片放映與休閒、討論空間,而非僅給電影業增加統計數字。電影館依政府OT程序公開遴選經營團隊,結果由台灣電影文化協會勝出,這個團隊有多年經營台北光點(前美國大使官邸改建)的經驗。既受文化部委託,經營策略應凸顯與商業電影市場的差異性,所選擇的影片也需盡量與一般院線有別,讓觀眾可以在光點看到更多元化、外界看不到的國片、紀錄片與藝術片。

與中山北路的台北光點一樣,華山光點周邊有電影文創產品與咖啡店,從進出電影院,瀏覽光影長廊、享受「咖啡時光」的「內容」看來,這個電影群組確實給整個文化創意園區增加新的「光點」。在這裡看電影不是影片放映那一刻才開始,甫踏進電影館,立刻走入電影氛圍之中,看看海報,買票進場,看完電影,坐在咖啡店回味或與友人閒聊,也可逛逛文創商店、檢閱相關資訊。從兩個光點的屬性看來,如果能相輔相成,更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光」芒。

然而,現代行政體系偏重「防弊」,經營者如何在不被「圖利」、依「法」行政與監督機制下,打造優質的映演空間,規畫精彩的節目內容,又能維持團隊的存活,是極大的挑戰。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