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9

邱坤良:烏鴉與城市

烏鴉與城市
【2011/08/19 聯合報/邱坤良】

大多數台灣人未曾見過烏鴉,卻普遍對烏鴉有著莫名的恐懼與憎惡。「不幸」目睹烏鴉的地點多在日本,聽到烏啼便忐忑不安,直以為家有禍事。

龍瑛宗一九三七年的〈東京的烏鴉〉,提及剛抵東京,聽到烏鴉「惡魔式」的叫聲,立刻陷入哀愁,「家裡會不會發生不幸?村子裡會不會有人死亡?」他後來才知道,來日本的台灣人都曾有過這樣的驚惶。

台灣人的烏鴉禁忌來自古代漢人對烏鴉的印象,不管戲曲小說、大戲小戲,烏鴉一啼,主人翁就大禍臨頭,典型的劇目是《太平橋》:五代梁王朱溫邀晉王李克用過河議事,暗中設下埋伏,晉王的「十一太保」史敬思保駕赴約,臨出家門,聽到烏鴉啼叫,上馬又落馬,心生不祥,與夫人再三拜別,離情依依,隨後果中埋伏,敬思為保護晉王,不幸身亡。

類似史敬思別妻的情節,在傳統戲台一演再演,深入民心。數十年來,學校教科書收錄白居易〈慈烏夜啼〉與馬致遠〈天淨沙〉,學童從「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感受烏鴉偉大的一面;夕陽西下的昏鴉與枯藤、老樹,襯托天涯斷腸人的悲涼,亦讓人心有戚戚焉。不過,絕大部分台灣人對烏鴉的成見已根深柢固,不易改變。

不同的國家、民族對烏鴉有不同印象,有的確如華人社會,把烏鴉看做死神,亦有視烏鴉為發現人類的吉神。近鄰日本人對烏鴉的態度,毋寧最吸引台灣人注意。傳說烏鴉曾幫助日本開國的神武天皇,受到禮讚,人烏和平共處數千年。烏鴉受到寬容,紛紛從山野到都市「謀生」,現代的東京更是烏滿為患,到處聽到烏鴉的聒噪聲。看在台灣人眼裡,這也是日本人另類的「有禮無體」罷!

我幾年前在日本作短期停留,曾聘請一位滿肚子烏鴉經的年輕女孩當研究助理,她視烏鴉為自由的象徵,從小把日本童歌:「烏鴉啊,你為什麼啼?烏鴉回家去…」唱成「烏鴉啊,你為什麼啼?是烏鴉的自由…。」這位助理高中念東京澀谷的實踐女校,穿著黑色校服,被叫做「澀谷的烏鴉」,她發覺自己的個性像烏鴉:聰明、叛逆、追求自由。烏鴉把繁華的東京市區視同森林,她也把這個國際都會看做都市叢林。

烏鴉生性聰明,啼叫聲能傳達情報,讓同類知道何處覓食,何方有危險。牠們並非害鳥,可是數量一多,就惹人嫌惡。東京在十年前烏鴉已達三六五○○隻,每天清早用尖嘴撕破街頭的垃圾袋,大方享用裡面的殘餘食物,把馬路弄得又髒又臭,有時還會攻擊人類,成為都市衛生、環保與市民安全的隱憂。東京都政府視控制烏鴉數量為市政重要環節,曾發動多次捕烏行動。

台灣天空不容易看到烏鴉,台灣人卻感覺到處有烏鴉,這也代表社會多元與自由的現象與想像罷!台灣人看烏鴉多聒噪,烏鴉看台灣人亦應如是,台灣社會三色人講五色話,不也是另類的烏鴉嘴與聒噪聲?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